<p class="ql-block">散文《孤而不獨,筆下有天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杜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春深時訪大寫意畫家郝建華先生,推開門見他正立在畫案前。宣紙上一幅未完成的大寫意荷花,墨色在生宣上洇開,荷梗斜斜挑著半朵殘荷,葉尖垂落的水珠似乎要滴進觀者心里。他回頭笑道:"剛畫到'留得枯荷聽雨聲',你來得巧。"</p><p class="ql-block">這讓我想起他常說的"孤而不獨"。世人總將"獨處"與"孤獨"混為一談,他卻用一支筆將二者拆解得分明——獨處是精神的自足,孤而不獨是靈魂的豐饒。畫室不大,卻有半面墻的書架,從八大山人的冊頁到石濤的題跋,從《林泉高致》到《二十四詩品》,墨香與紙頁的氣息在光影里浮動。案頭一盞粗陶茶盞,水汽裊裊,他執(zhí)筆的手懸在半空,像在與空氣對話:"你看這荷葉的筋脈,要寫出風(fēng)過的痕跡,可風(fēng)是無形的,得從葉尖的卷折里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的"孤",是主動選擇的清寂。畫室的窗外一棵最普通的銀杏樹,春有新綠抽芽,秋有黃葉鋪地,他從不在意是否"借景"。有次見他在雪天作畫,窗欞結(jié)著冰花,他卻指著畫紙說:"你看這留白,比真雪更干凈。"大寫意講究"計白當(dāng)黑",他的留白從不是空洞的,是晨霧漫過溪澗時的呼吸,是老僧敲磬后余韻的震顫,是靈魂與天地對談時留下的空白。這種孤,是精神的筑墻,墻內(nèi)自有天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的"不獨",藏在筆墨的呼吸里。畫室的博古架上擺著幾尊漢陶,是去外省寫生時收的老物件;墻上掛著那一年在江南畫的青瓦長卷,檐角的銅鈴仿佛還在風(fēng)里輕響;茶案下壓著一沓未寄的信,是他給各地學(xué)員的畫評,字里行間既有"筆鋒太露,減三分方得古意"的直率,也有"此幅設(shè)色如飲春醪,可浮一白"的溫柔。他常說:"畫畫的人最怕困在自己的殼里,得讓筆墨接點人間煙火氣。"于是我們見他的畫里,既有"荒野溪旁逢青藤"的豁達,也有"聽盡鳥語弄笙簧"的細膩;既有對因果輪回的哲思,也有對今古興亡的喟嘆——這不是刻意的"熱鬧",而是靈魂自然生長出的枝椏。</p><p class="ql-block">《歸來未晚》里的句子,原是他畫室墻上的一幅小品題跋。"閑來靜處,且將酒畫猖狂",寫的是建華老師作畫時的狀態(tài):有時興起,會溫半壺黃酒,酒氣混著松煙墨香漫開,筆鋒便跟著酒意游走;"約青藤八大,至荒野溪旁",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八大山人的孤冷,石濤的奇崛,徐渭的狂放,都在他的筆下活了過來,不是模仿,而是對話。有回看他臨摹徐渭的《雜花圖卷》,筆鋒掃過紙面時,我聽見他說:"徐青藤當(dāng)年在青藤書屋,也是這樣揮毫的吧?他的狂,不是瘋,是把天地間的不平都揉進墨里。"這哪里是臨???分明是借古人之筆,澆自己胸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難忘那個秋日的午后。他帶我們?nèi)ゼt山公園的蘆葦蕩寫生,風(fēng)過處,蘆花如雪,驚起幾只白鷺。他不急著動筆,先坐在石墩上看半小時,看陽光在蘆葦葉上移動的軌跡,看水鳥掠過水面時蕩開的漣漪。待要落墨時,他卻畫了半幅殘陽,半幅空白,只在右下角點了幾點朱砂。"你看這空白處,"他用手指輕輕點著,"是蘆葦蕩的風(fēng),是沒飛遠的水鳥,是藏在蘆葦叢里的蟲鳴。大寫意最妙的,就是把說不出來的東西,留在畫外。"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他的"孤而不獨",原是一種"萬物皆備于我"的圓融——既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深耕,又能把天地萬物納入筆端;既能守得住內(nèi)心的清明,又能與古今賢達、山川草木精神往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再看他的畫,無論是巨幅的寫意龜背竹,還是尺幅之間的花鳥,總能讀出一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從容。那不是刻意的疏離,而是歷經(jīng)喧囂后依然保持的心靈澄明;不是封閉的自我,而是開放的精神原鄉(xiāng)。正如在《歸來未晚》里寫的:"夢醒時分嘆紅塵,一揮兒就出佳章"——所謂"孤而不獨",不過是找到了與自己、與世界相處的最佳方式:在自己的精神角落里深耕,卻讓靈魂的光芒照亮更遼闊的遠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暮色漫進畫室時,他的荷花已補上最后一筆。水墨交融處,一只水鳥正欲停駐,翅膀的飛羽清淡若絮,卻又力透紙背。窗外的銀杏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yīng)和他的筆鋒。我知道,這個能與靈魂娓娓溝通的人,這個在人間煙火里安居一隅的人,早已用一支筆,在"孤"與"不獨"之間,畫出了最動人的人生注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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