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殞空山

煙火

圖片：網絡文字：煙火音樂：網絡 序…… 殘霞欲嫁楓林晚，墨痕未干半闕山河凝硯底，誰拓蒼苔問舊年？———書匣乍開，字魂醒于冷月千載文脈墜作星子一粒紐扣，系緊斷簡的春衫 初逢·殘卷生溫 十月的北平已見肅殺。巷子口破敗的青灰院墻根下，蜷著一個衰老疲憊的收廢品老頭。日頭西斜，寒意漸起，他的瘦影縮在光禿禿的槐樹陰影里，灰撲撲的包袱皮上染滿塵灰，皺巴巴的，里面卻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硬棱角，從破口處意外地翻出一頁殘損的紙張。紙是古老的黃色，上面赫然印著極雅致的烏絲欄和小字！林雯的步子就是在那包袱棱角滑出時不由自主停下的。 她剛從學校被批斗回來，臉上還沾著些未曾揩干凈的粉筆灰渣子，心頭亂麻一樣，人倒被那從塵土里掙扎露出的古物攝住了目光。“老師傅，”她聲音有些干澀，怕驚擾了什么似的低聲問道，“這書……出個價？” 她半蹲下去，怕冷似的籠緊了舊棉襖袖口。一陣干燥的風打著旋兒卷過，恰好掀開包袱一角——《杜詩鏡銓》，那幾個端莊肅穆的字墨色沉沉地烙進她眼底。一股奇異的熱流猛地竄上心口，連被批斗的屈辱都暫時退潮了。 老頭佝僂著背脊，像被冷風吹得更彎了些。他沒有抬頭，只伸出一只遍布老筋的枯瘦手掌，默默地卻又堅決地把書往深處又塞了一點，布包袱被他撫了撫，蓋得更嚴了。他的聲音低沉卻透著一股磨不掉的韌勁兒：“文脈…文脈…怎堪論斤兩賣？” 一陣難堪的沉默彌漫開。 林雯的手在衣袋里摸索著，半晌，掏出幾個冰冷的硬幣，放進老頭攤開的枯瘦掌心里：“您…拿著買點熱湯餅吧。”老頭的手掌頓了一下，仿佛捧著什么極為沉重之物。隨即一聲輕微嘆息落進風中：“嗯…值了。” 他將那幾個分量不足的硬幣捂入手心，深凹渾濁的眼在亂發下閃了瞬間的微光。他又緩緩抬起頭盯著林雯，嘴唇抖動片刻，終于艱難擠出一句：“顧……君山。老朽……顧君山。”林雯渾身的血一下子涌上臉來。顧君山！十幾年前師大里那個“玉簫銀管壓秋霜”的顧君山？如今竟變成這般！她喉嚨發緊，想說點什么，那老人卻已低頭，重新吃力地系緊包袱，如同系緊一個破碎卻執念的夢，一步一挪地隱入了灰暗的巷子深處。 暗涌·情絲縛網 自那日后，林雯兜里藏著一股不為人知的暖流。顧君山開始隔三差五悄悄出現在學校后墻根，有時裹一冊殘卷，有時捏一頁詩抄，鬼魂似的來了又去。林雯總用點零錢或偷偷省下的糧票換取這些微光。紙頁在燈下泛黃生輝，蠅頭小楷注釋細密深刻，林雯時常讀罷恍然：這字里行間流轉的靈氣，原來并未被蹉跎磨盡啊！一個濕冷黃昏，兩人又約在學校后墻的荒僻角落交換。顧君山從破棉襖深處摸索出一封疊得方正的信箋。“這…是給你的…” 他聲音如耳語。林雯借著墻外路燈微弱的光匆匆掠了一眼，箋上墨跡暈染開一行字跡：“零落成泥碾作塵，香如故…” 心口像被什么燙了一下。 她匆忙收起信，指尖碰到老人的手背，冰冷得讓她幾乎一顫。她猛抬頭，在昏光中猝不及防撞進他眸子里——那里面不再是深井般的絕望，此刻翻涌著一種讓她心跳失控的光，洶涌又疼痛。她驟然意識到這份“私藏”的危險，那光亮令她無端慌亂起來。她急忙錯開眼，含糊應了一聲，捏緊信箋，幾乎是倉惶地逃回了死寂的宿舍。然而那信卻并未送達她的手中。翌日午后，幾個臂戴刺目紅袖章的學生如狼似虎地撲進門來，為首的手里抖開的正是那封浸滿絕望情絲的信紙。林雯的父親緊隨其后擠了進來，臉繃得鐵青，一把奪過那薄薄的一頁紙，厲聲喝道：“撕了它！” 他抓著信的手用力得指節發白，將紙張送到女兒眼前。“‘臭老九’的狗屁香不香？！”紅衛兵小將惡聲惡氣嚷道，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林父的臉上。林雯指尖冰涼，哆嗦著接過那頁紙，父親鐵鉗般的手捏著她手腕。 她眼里蓄滿淚，模糊中，顧君山那清剛孤峭的字跡化成無數刀鋒，狠狠剜向她的心。在那紅衛兵與父親迫人的眼神里，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她閉上眼，狠力一扯——“嘶啦！”紙應聲碎裂。她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波瀾都被壓成了一片漠然冰封的死水。“再勾勾搭搭，”父親湊近她耳畔，氣息森寒，每個字都淬著冰渣，“爹媽就一起去農場勞改！”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可怖的咝咝聲，直接烙印在了她的意識深處。 重逢·鹽梅如刃 歲月如流沙無情，三十年轉瞬成煙塵。初春的午后，超市里燈光明亮，暖風慵懶。林雯在收銀臺前排隊，推車里塞著成盒的酸奶。生活安穩體面，丈夫事業有成，一雙兒女皆已成人，生活早已鋪開一副精心裱裝的水墨畫卷。“雯？”一個遲疑、喑啞得仿佛從地底傳來的聲音冷不丁自身后響起。林雯緩緩轉過身。幾步開外，一個年邁瘦削的老頭佝僂著腰，正低頭湊在收銀臺邊緣結賬。袋子里，孤零零一包鹽漬話梅分外刺眼。 她初時茫然，旋即像被雷電擊中，僵在原地——那滿頭白發枯草般雜亂，臉像被揉皺的風干橘子皮，刻滿了刀劈斧鑿似的深紋，唯有一雙眼穿過渾濁滄桑直射而來，帶著難以置信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熟悉！是顧君山！真是他！他竟活得這樣久……也活得這樣苦！“媽，您認識？”女兒靜芬提著兩瓶飲料走過來，看了看干瘦的老頭，又看了看母親臉上瞬間崩塌掉所有鎮定與平靜的灰敗，“……從前一起教書的老師？”“呵……老師……老朽了…”顧君山極吃力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嘴唇干裂顫抖。他慌忙將話梅丟進提兜，枯瘦的手拽緊袋口，眼神忽閃躲藏著，再不敢與她相接，佝僂的身影如驚弓之鳥般跌撞著混入人群，很快消失在了明晃晃的通道盡頭。 殘燭·危樓燼暖 然而那驚鴻一瞥般的偶遇竟如一顆頑固的火種。林雯的心湖不再是平靜的畫卷，內疚匯成驚濤駭浪晝夜沖撞堤岸。她暗中打聽到顧君山的住處——城西那片待拆的危樓。在一個濕漉漉的黃昏，林雯攥著新做的蜜餞，悄然穿過彌漫著陳年霉腐味的長長走廊，尋至那扇油漆剝落的小門時，顧君山明顯愕了一瞬。他看著門口遲疑的身影，最終嘆口氣，側身讓她進來。逼仄空間簡陋到極致，一張硬板床占據大半，墻縫滲著水痕，空氣凝滯渾濁。窗臺有只洗凈的白瓷碗，里面放著幾顆新熬的梅子。 “何苦再來？”顧君山的聲音沙啞干涸，“早都……過去了。”他望著窗外，眼神空寂如古井。“君山…”林雯聲音抖得厲害，放下蜜餞罐子，淚水模糊得看不清眼前枯瘦的老人輪廓。她伸手想碰一下他那布滿裂痕的手背。顧君山猛一震，倏地將雙手縮回衣襟下，蜷進那單薄得令人心碎的棉襖里，仿佛那是他最后殘存的一點點尊嚴。他始終沒讓她觸到。此后，林雯的心神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細線牢牢牽扯著。每周一次，她固執地踏進那間小屋，帶去溫熱的粥水、新得的藥片、蜜漬的果子。靜默是屋內最尋常的色調，顧君山的話少得可憐，總是林雯低聲絮叨，講講過去書里的話，說說如今的世道。偶爾，他那干癟的手指會拂過攤開的書頁，摩挲那鉛印字句時，一絲昔日的流光如游魂般倏然一閃，旋即便又熄滅在渾濁眼底的塵埃里。 梅殞…… 女兒靜芬先是覺出母親眼神恍惚、常坐發呆。繼而又見母親總在周末消失數個小時，行蹤飄忽。終于有一次，她偷偷跟梢，親眼目睹了母親熟門熟路地鉆進那片破敗得宛如遺跡的危舊居民區。當晚靜芬回家，神情冰冷地撥通了弟弟電話。弟弟帶著一股子壓抑的怒氣與不解沖進老宅。那晚客廳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顧君山是誰？你們當年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兒子壓抑已久的怒火點燃了他的咆哮。林雯驚得周身顫抖：“你……你胡說什么！”“我是胡說？”兒子聲音拔高，刺破了竭力維持的體面，“我查過了！什么師院才子，什么文革時挨整？媽，您都這個歲數了，丟人現眼也不挑個合適的人？您讓我和我姐以后臉往哪擱？人家戳脊梁骨說我們家老太太不正經！跟個收破爛的糟老頭子……”最后那一聲“老不知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釘穿了林雯繃緊的最后防線。 她臉色煞白，身子晃了晃，靠著墻才沒倒下。丈夫就坐在角落的藤椅里，臉埋在昏暗的燈影下，始終如一座沉默堅硬的石碑，不發一言，只發出幾聲極低極沉的咳嗽，像是胸腔里堵了塊冰冷的鐵。暗夜壓著沉重的幕布。翌日清晨，丈夫出門前發現妻子臥室遲遲無動靜。推門進去——林雯靜靜地伏在枕上，像睡著了一般，床頭的安眠藥瓶倒著，蓋兒滾落在地。她旁邊攤著一本舊筆記，是昨晚寫下的遺書，淚痕如蛛網爬滿了字跡：“……情絲斷盡，塵網難逃。負君一世深恩，累及兒女清名。愿君來生莫遇薄幸人……保重。念你。”陽光慘白地從窗簾縫隙爬進來，落在那幾行最后的字跡上。薄脆的紙下，一顆晶亮的鹽漬梅子滾落在枕畔邊緣。 空山…… 噩耗如冰冷的鉛塊投入死水。西山古剎深處，木魚聲在幽寂中顯得格外空洞。顧君山跪坐在佛前，花白頭顱低垂，無聲承受著那穿透靈魂的寂寥苦寒。林雯的兒子并未找上門來，只遣人指信讓他“莫再污了林家清名”。枯坐良久，他雙手合十，對著冰冷的神像顫聲問出最深的詰難：“無妄法師，既言‘無妄’，何來這百般噬心糾纏……莫非全是罪業？”老僧眼瞼微垂，誦經聲似鐘鼓：“緣起則聚，緣盡還空。罪與非罪，皆是執念生心，妄心顛倒。何苦著相？”鐘聲嗡鳴著散去。從此，無妄法師青燈古佛。佛珠一日日在指縫間滾動，念珠圓潤的表面被長年摩挲得異常明亮，仿佛裹著層層疊疊的往昔淚痕。只是他那雙眼睛深處，始終帶著未能融化的寒冰，每當暮色浸透禪房，那冰寒便無聲地流淌出來，浸潤進每一記單調的木魚余音中。 又是一年驚蟄后，春雨來勢格外洶急。雨點噼啪敲打著古剎的青瓦，濺起一層白蒙蒙水霧。無妄法師盤坐窗下蒲團，閉目持念《金剛經》。窗外，廊檐瀉下的水練如柱，院中那幾株桃樹尚未及放紅，嫩苞已在急雨抽打下紛紛零落。“……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低沉的誦經聲在雨聲中幾不可聞。誦至“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處，法師忽地一頓。他枯瘦的手捻動佛珠的速度驟然亂了。混沌的腦海深處，塵封已久的碎片如電光閃現：破舊包袱里漏出的杜詩墨香……寒風凜冽墻根下那封滾燙的信箋在父親手中斷裂的脆響……超市燈光下鹽漬話梅突兀的鮮紅……病榻邊遺書上那刺眼的淚漬如層層疊疊的浪，將他無情吞沒！ 心口一陣劇烈抽搐。無妄法師猝然睜眼，一口鮮血毫無征兆噴涌出來，濺在面前經卷上，宛如點點凋零的殘梅！手中的念珠線繩竟應聲斷裂！珠散，玉落。上百顆烏木念珠嘩啦啦四濺迸開，沿著水痕迅速被雨水沖走。它們在積水中跳躍、翻滾、沉浮……一顆顆，如墨淚，無聲無息地滾過坑洼，最終被疾涌的雨流裹挾，爭先恐后地鉆進寺墻根下那個黑洞洞的流水石溝洞口。水流湍急，暗沉無情，瞬間便將一切席卷而去，只余廊下回蕩的嘩嘩雨聲，與老僧胸襟前那片刺目狼藉的黯淡血污。法師怔怔地凝望著那雨水如泄洪般遠去。 濕冷的風吹動窗格吱呀作響。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奇異的寂靜在他眼中緩緩彌散開來，那潭枯寂的深水里掙扎攪動了數十載的悔恨與塵影，倏忽間被徹底滌蕩干凈。只覺那急雨沖走念珠，如同將一世沉重也一并沖去。他喉頭微動，像是嘆息，又似喃喃自語：“……諸法空相，不生不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話音渺渺散入漫天潑灑的春雨中去。廊外溝渠，濁水奔流不息，千軍萬馬般，徑直匯入了遠方那條沉默、廣闊、對岸在濛濛煙雨中已辨不輪廓的大河。 跋…… 合十時雨打念珠成河遺落的絲巾裹住未燼詩稿———佛說諸法空相，何故溝渠猶浮著半粒梅核？甜銹蝕鐵，終古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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