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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中短篇小說:煙囪

阿福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會封我一個什么頭銜?荒漠旅行家這個稱呼好。咖啡涼了,你要走了,明天還要打卡上班,我再坐一會,我喜歡喝冷咖啡。</p><p class="ql-block">你問我下一個目的地是哪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可能你從沒聽說過。你的中學地理沒白學。我身上是沒幾個子兒,可只要有錢給車子加油就會往沙漠里跑。再說沙漠里面沒有壽司沼津沒有路易威登沒有凱賓斯基,想瀟灑也花不了幾個子兒。</p><p class="ql-block">你真的也想這樣跑一趟?明天我去武康路接你。明天一早就走。</p><p class="ql-block">你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準備?那就等你準備好了再一起走。</p><p class="ql-block">嵇小蝶跟我貼了貼臉,穿好搭在椅背上的白風衣,舉起五個發亮的泥綠指甲,朝鏡子里的我優雅道別。我是聽著約翰·丹佛的“帶我回家”睡著的。醒來后在他的“落基山”里踽踽獨步走出這家咖啡店。時間是午夜的幾點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能,我跟嵇小蝶唯一相同的嗜好,就是我們兩個都像神經病一樣愛聽丹佛的鄉村歌謠。這是我們小時候才五六歲就開始的。我們從小就是隔壁鄰居成語青梅竹馬就說的是我們孩提時的情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睡到中午我才從睡墊上爬起來。墻上是我的噴罐涂鴉。為什么畫一個像林伽一樣的大煙囪?我一邊咬一口外面裹著海苔片的糍飯團,一邊上了西去的高速公路,一邊拿耳麥回答嵇小蝶想了一夜沒想通的這個事。</p><p class="ql-block">不是崇拜濕婆。</p><p class="ql-block">那就是(她正在壽司店里享用午餐,一邊細察她的泥綠指甲),在你的潛意識里面,你渴望得到你想要的東西。</p><p class="ql-block">那是什么東西?</p><p class="ql-block">你自己知道。</p><p class="ql-block">別胡思亂想。我已經過了蘇州。此刻你能打開衛星地圖嗎?我報個經度緯度給你。把手機放大到最高分辨率。此刻,你看到了什么?</p><p class="ql-block">一根煙囪。</p><p class="ql-block">我要去那兒弄明白這根煙囪為什么豎在沙漠中央。</p><p class="ql-block">它可能是國家的一個軍事基地。</p><p class="ql-block">可你看不到一條硬質路面。我把蘋果香的音量調低后接著說(若嵇小蝶聽出我在聽這首網絡歌曲她又會說我至今還是不懂音樂),如果是我的車子往那邊走,肯定會留下明顯的車轍容易給我們在圖片上看到。</p><p class="ql-block">這個基地,嵇小蝶說,可能已經給廢棄了若干若干年。</p><p class="ql-block">可去年的衛星圖片里面沒有這個東西。</p><p class="ql-block">好吧亞寧,時間到了,我要走了,要回到我的工位上去,今天還事情特別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天后的那個晚上,我在木壘街頭的一個打馕店買了馕喝羊雜湯,并在一家小旅館里面要了一個床單上布滿可疑斑點的小房間痛快洗了一個澡,而夜里照舊睡在我的車子里。叫我多少有點不安的是,我的那個目的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更確切地說,這個沙漠的東部有個被叫作霍景涅里辛的地方,那兒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綠洲,那個綠洲中央的那個像林伽的大煙囪,驀地不見了。也就是說,我突然失去了我的旅行目標。</p><p class="ql-block">而且,嵇小蝶也發現了這個神秘狀況。她在衡山路一家酒吧里打來微信電話。怎么可能?她也感到意外,吃驚到變了說話口氣。看來這不是我的酒后幻覺。才一瓶啤酒。你還是掉頭回來,她對我說,可能那是地球上的另一個百慕大。如果是,我說,那我就應該去那兒查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你還是回來吧,想到我可能以后只會一個人聽丹佛的“落基山”我會難受到要死,她帶著哭腔說。明天,我說(我要讓她曉得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行事魯莽的人),我要去山上拜訪一個老朋友,看他知不知道這件事。</p><p class="ql-block">啊你在這個叫木壘的鬼地方有朋友?你說的這個山叫什么名字?你最好不要關機。沒了你的消息我會發瘋的。嵇小蝶如此歇斯底里的時候(沒準此刻她正在跟她的加拿大男生一同抿龍舌蘭呢),我一直拿眼睛盯著平板上的那片綠州百思不解。如果,我手頭的衛星圖片再清晰一點,其分辨率高一百倍,沒準我在圖片上就能破解這個謎。</p><p class="ql-block">我開的這個牧馬人是在密歇根買的,這就便宜了一半還多。而且就在那兒把它的一對座椅改裝成一個可以躺下來睡覺的床。我個頭不高,身體不長,可以把腳伸直??赡苣悴粫嘈牛以谶@個越野車上花掉的錢,在上??梢再I一套在地段說得過去的兩室兩廳?,F在的房子遠在滴水湖那邊。冷落,安靜,便宜,二手房。我給一個門房扔了一包煙,他讓我把車子停在學校操場上過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上醒來,我迎著火紅的太陽駕車駛過照壁山。九年前,我是順著一道石縫徒手攀爬那道陡峭石壁登頂的。木壘河還是那么清涼。我去了林子里解了手。又蹲在河邊拿冷水洗漱。早上我從未吃過早飯,車頭直直對著那片墨綠云杉往天山里面走。</p><p class="ql-block">還是那條蜿蜒而上的羊腸小道。還是那棵遠在照壁山就能看到的蘋果樹。還是樹下那間拿石頭蛋蛋砌就的矮房子。牧馬人上不去,我把它停在一株野杏樹底下。樹上的杏子密密麻麻,黃的一坨,紅的一坨,就像葡萄串一樣多。我在地上撿了一粒,朝它吹了兩下扔到嘴里,甜甜糯糯,蠻好吃。這時我抱著一個用得很舊了卻還是很結實的藤條筐往上面走。</p><p class="ql-block">屋前的那個石頭臺子還是被罩在葡萄藤底下。那年我跟楊水根坐在那里喝奇臺酒從中午喝到深夜。都月上樹梢了,還在月影下猜拳,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他不再是哈薩墳時候的那樣羸弱,臉上的表情是謙卑跟堅毅的頻繁變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哈薩墳那邊有一口清泉被深紅的紅柳圍在里面。我是給越來越多的獸蹄印子引到那兒去的。當時我已經能夠在沙漠上戈壁上分辨駱駝的黃羊的野狼的蹄印。顯然黃羊隊伍中有狼的騷擾。我在這里打水過夜,吃了自燃盒飯,喝了兩口龍舌蘭,慢慢走上東面一個鋪滿深褐礫石的堅實土丘。我一屁股坐在土丘頂上,獨自觀看王維寫過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個著名景觀。</p><p class="ql-block">那是至今我見過的最美的晚霞。三條越旋越高的風柱在夕陽西下時自由移動。這叫我想起那三個紐約少年在布魯克林大橋的橋面上跳街舞。旋風旋風三條腿,不是神仙就是鬼,我不會喜歡神仙不會拜菩薩從沒給哪個塑像許過愿,也不會害怕見到鬼不會故意夜間走一趟墳地練練膽子而不得不走這一趟時不會畏葸不前。太陽的下緣已經挨到地平線了,很快它就被這條線吃掉一半,然后是它的半個圓形越來越小,最后一條弧線突然亮了一下,這才迅速消失于遠方。天也突然黑了,而且感覺冷,我起身環顧萬籟俱寂的四周,發現東北方向有個黑影朝我移來。我一動不動,目不轉睛。你想看清楚一個東西,最好睜大眼睛仔細看。</p><p class="ql-block">那是一頭駱駝。一個男人騎在駱駝背上。那個男人就是楊水根。他病了,出來找駱駝,跑掉的那頭駱駝來這里喝過水。我給他吃退燒藥讓他睡到我的車子里。我有姜粉給他煮了紅糖姜湯喝讓他冷得打哆嗦的身子熱起來。我勸他跟我去青河因為那兒有醫院現在就走。可他丟不下他騎的這頭駱駝而且另一頭跑掉的也要找回來不然沒法給他的雇主交待。你說生命比駱駝重要。他說他賠不起人家的駱駝并說他至少有過三次這樣的發熱打抖其中一次比這回重得多都給他扛過來了。我知道他這種人。他是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就算要他死,他也不會讓人家把他說成一個侵吞過雇主駱駝的人。</p><p class="ql-block">我要去青河跟我的兩個熟人碰頭。他們一個是畫畫的一個是拍照的要跑一跑這里的胡楊林。就算沒這件事楊水根也不肯丟下駱駝坐我的車回家往木壘走。這倒不是駱駝是人家的他賠不起而是他無從想象他跟這頭駱駝會在哈薩墳生離死別。是他說了這個地方叫哈薩墳其墳頭遠在五十里以外。因為時間尚屬寬裕,我們在這里待了三天三夜,見楊水根完全緩過來了,我才跟他分手道別。</p><p class="ql-block">他更喜歡架火堆睡在泉水邊。我也近朱者赤,也感覺睡露天更舒服。他就一件羊皮襖搭在身上,臉色漸漸不那么白了,而且說話也越說越多。我們一起把瓶子里的龍舌蘭喝到一滴不剩他說這個酒不賴。</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我問,你的駱駝來過這里?</p><p class="ql-block">你腳邊的這個腳印,他說,就是那頭駱駝踩出來的。</p><p class="ql-block">都過了這么多天了,昨晚還下了雨,你應該看不出這些印子了。</p><p class="ql-block">三天的能看出來,七天的也能看出來,只要不下大雨(這里可從沒有過下大雨的記錄),一個月的兩個月的都看得出來。</p><p class="ql-block">我若認為這個牧羊人狡詐多變善于迎奉(此刻他的羊,準確地說,那是他的雇主的羊,還在邊防站那邊請一個同村人替他看管),就不會相信他的話。偏偏他給我的印象是木訥忠厚,感覺再荒唐的事只要從他嘴里說出來肯定真實可信。</p><p class="ql-block">從大石頭到哈薩墳我看見三四頭狼,我又問,你一個人在戈壁上走就不怕給狼撕爛了吃到肚子里?</p><p class="ql-block">這邊的狼,他說,從古至今,從天山到戈壁到沙漠,沒有一頭狼吃過人。</p><p class="ql-block">誰跟你這樣講的?</p><p class="ql-block">我的爺爺。</p><p class="ql-block">誰跟他這樣講的?</p><p class="ql-block">他的爺爺。</p><p class="ql-block">三天后我放心走了。對付了那兩個熟人我去木壘找他。那是他爺爺的爺爺壘砌的小石屋。屋里有個叫小花的十歲女孩。我知道那幾天楊水根要回來辦一件什么事。他是騎著馬從北塔山回木壘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粗略估算,這個石頭屋子可能是同治年間筑造的,這棵野蘋果樹也是那時候移栽過來的。不是這樣,水根笑起來,我爺爺的爺爺,是看上了這個果子樹才把他的房子壘在這里,可能當時這棵樹就有一百五十年了。</p><p class="ql-block">感覺他蒼老瘦削,應該五十出頭了。他又笑了,回屋里拿來身份證給我看。居然跟我同齡,那年也是三十四歲。那個低價白酒好喝(比真茅臺還好),產于他建議我去一趟的奇臺。那邊有一個很好玩的江布拉克我還真的去了一趟呢。這九年當中,我們沒有任何聯系。他不用手機,也沒有固定電話,也不會寫字,甚至不知道上海在東面還是西面,我們相忘于江湖這么久于今日再次見了面。</p><p class="ql-block">我把這個正方體的藤條筐擱在石頭臺子上,葡萄架已經長出了一簇簇青果子。門開著,屋里應該有人,水根肯定還住在這里。此刻一個穿藍布衫的姑娘走出來。她身上的藍印花素雅好看。她喊我亞寧叔叔。都隔了九個年頭了這女孩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水根也出來了,他一頭白發,拄著一根拐杖,抱歉腿不好,已經聽出我的聲音了就是腿腳不利索。</p><p class="ql-block">我們再次坐在石凳上喝酒猜拳。喊叫時水根依然中氣十足。兩年前他從駱駝背上摔下來斷了右脛骨,這就提前結束了他的牧羊生涯。幸好小花會織補繡花,她掙到的錢抵得上水根去戈壁辛苦放牧的所得。小花的兩個姑姑抬著大紅的陪嫁箱到山上來。以前水根一出門就是這兩個姑姑輪流接小花去她們家住。姑姑看上去年輕而且敢喝白酒。我送水根的一瓶墨西哥龍舌蘭當即給水根開了瓶蓋大家一起喝。我送小花的衣服尺寸都不對但小花高興得叫起來。尤其喜歡那頂洋氣的圓帽子她讓我拿她的手機拍了一張照片一臉笑容。還有國際飯店的蝴蝶酥兩個姑姑都覺得好好看不忍心拿嘴咬。還有杏花樓月餅我們在月亮底下拿它搭酒喝。</p><p class="ql-block">小花在屋里燒菜時,兩個姑姑一同邀我參加小花的婚禮我一口答應。兩個姑姑說,這女孩命苦沒到一百日她的媽媽就跟著一個流浪木匠跑掉了。這個婚禮隆重熱鬧,男家有拖拉機收割機應該家境不錯。我被尊為貴賓坐在頭一張八仙桌上。我在婚禮上拿來一張紅紙包了我的一塊銀行卡送給小花當賀禮紙頭里面寫了它的取款密碼。坐我旁邊的一位留雪白山羊胡子的長者向我保證唐朝的樊梨花到過木壘她是拿云杉原木在這里壘木搭橋過河的這是他爺爺的爺爺講的。我在史書上查到的解釋是木壘為蒲類的訛變。班固的《漢書》上就有蒲類國且鄰縣有蒲類?,F在叫巴里坤湖。這個湖在歐陽修的《唐書》上被稱為婆悉海我曾在它的湖邊住過兩個晚上。</p> <p class="ql-block">熱鬧過后便是冷清寂寞。我在水根這里滯留了七八天今晚喝最后一頓酒。女兒出嫁了他還真的有點不習慣。我們不說話不猜拳時,這里就靜得怕人。廊架上掛著一盞拿蓄電池供電的小燈,我看到水根眼睛里閃出微弱亮光的淚花。</p><p class="ql-block">雙眼泉西面你去過沒有?我仿佛漫不經心。</p><p class="ql-block">你問的是那個霍景涅里辛?看來他對古爾班通古特沒有不清楚的。</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那兒叫什么。我給他看平板圖片。哇,那個煙囪又出來了。</p><p class="ql-block">這是哈薩克人給它起的一個地名,水根說,什么意思連我爺爺也不知道。我騎馬去過兩次,一次是我爺爺帶我去的,一次是我爸爸帶我去的。</p><p class="ql-block">以前就有這個煙囪嗎?</p><p class="ql-block">那兒有一個學校一樣大的湖。那兒的胡楊林有一里多長。我沒見過這個煙囪,可有人跟我講過這個煙囪的樣子,他是一碗泉那邊的一個只會講陜北話的回族老漢,只是在遠處看到它。</p><p class="ql-block">你不覺得這很奇怪?</p><p class="ql-block">我也想去那兒瞧一瞧。</p><p class="ql-block">那個老漢為什么沒有走過去看?</p><p class="ql-block">他走到還有十里路的地方,突然有人跟他講話,講的是普通話他聽不明白。這時他心里害怕,感覺說話的是一個孤魂野鬼,所以立刻掉頭鞭馬回來。也有人講,進去的人,沒有一個出得來。</p><p class="ql-block">縣里不知道這件事?</p><p class="ql-block">縣里也知道,州里也知道,自治區也知道,前年來過一大幫人,全是你這樣的越野車,呼啦啦全殺過去,可除了胡楊林,他們啥也沒看見,于是給木壘留下一句話“村言野語不足信也”又呼啦啦殺回去。</p><p class="ql-block">水根得知我要一個人前往霍景涅里辛時要我帶他一起去。他是腿不好,不良于行,可他騎馬依舊矯健,說話依舊響亮。雖然面容蒼老,但身子骨還算可以。小花婚禮前,閑來沒事,他帶我往山里走了一遭。我們兩個人花了兩天時間,爬上最高一道山口(最后一段陡坡他是一瘸一拐拄著拐杖上去的),看到天山南面鄯善那邊的鐵路才下山。所以說,他坐上我的車子去霍景涅里辛并不艱難。</p><p class="ql-block">雖然我說的幾個理由都站不住腳,但我斷然拒絕他的要求。我出事沒啥要緊,來也好,去也好,一個人無牽無掛,無所謂??伤舫隽耸拢男禄榕畠簳薜盟廊セ顏硎懿涣?。他見我態度堅決就繼續喝酒猜拳把這個話頭掐斷聊其他事情。興之所至,我們在黑夜里一同唱起了高亢雄壯的“尕老漢”。這是同治年間陜甘回族追隨白彥虎退兵西去在逃亡路上唱的。沒準一碗泉的那些回族全是掉隊者的后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木壘有機場,嵇小蝶說,我肯定飛過來參加小花的婚禮(據我所知,她從沒離開過上海半步)。我曾答應過她,沿途有好照片好視頻一定第一時間給她傳。她說好羨慕這樣的婚禮這輩子我肯定不會有。她說我從沒見過小花這樣的紅潤素雅娟秀美麗哪怕只有一天的這個樣子要我去死我也愿意。她說亞寧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我搭了梯子查過英文的百慕大事件知道你會出事。她說亞寧你趕快回來不然往南走跑一趟塔克拉瑪干由北向南縱貫它一下也行。她說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這個世界沒了你亞寧永遠黯淡無光。她說你不能死不能讓一個瘋狂喜歡你的女人陷入生不如死的悲苦境地。</p><p class="ql-block">她反復講這些瘋話的時候視頻突然中斷沒信號了。這時我的車子已經駛過哈薩墳順著兩條狼腳印往雙眼泉走。這里果然有兩眼清泉如雙胞胎一樣漂亮跟陳老先生所述一致。北面五百米有三四排干打壘土屋有兩間已經完全倒塌。一個老婆婆拿手搭在眼睛上面要把朝她走去的我看得清楚些。一個中年男人頗有戒心地從瓜地那邊走過來。然后是屋子里跑出來一對光腚男孩。然后是一個中年女人拿著捻線的紡錘跟在孩子后面。</p><p class="ql-block">我問老婆婆,這是樊雙福家嗎?</p><p class="ql-block">你找他什么事?老婆婆指著西南方向的一塊墳地說,他在那邊,都死了十年了。</p><p class="ql-block">你還記得地質隊的陳先生嗎?我問她。</p><p class="ql-block">那個醫生?</p><p class="ql-block">沒錯。</p><p class="ql-block">眼下他在哪里?</p><p class="ql-block">上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住的滴水湖有一家水質尚可的游泳館。這有七八年了,只要待在家里,每天我都會在那個泳池里游一千米。一日我在市里的烏魯木齊路鄰里餐廳吃便飯,發覺我身旁的一對老夫妻好不眼熟。那位老先生朝我點點頭。他也去那家游泳館游一千米。我曾多次看到他們夫妻兩個帶著小孫女在小區里悠閑散步。我們在同一張餐桌上聊起來,居然陳老先生跟我都到過戈壁灘上的那個荒無人煙的哈薩墳。此后我們自然就成了一對忘年交,他跟我已故的父親是同一年出生的,在地質隊做過兼職赤腳醫生。我們游了泳會一起坐一坐星巴克,聊一聊彼此的荒漠故事,蠻談得來。</p><p class="ql-block">那時候雙眼泉有五六戶人家,老先生抿了一口咖啡說,樊雙福腦子夠用,第二天就給我們壘了一個露天男女廁所。沒錯,當年有女孩子跑野外,背著電纜卷拉物探線,鬧什么三八突擊隊。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有個廁所我們的茍隊長當然高興。分隊拉來吃的用的都會叫樊雙福過來拿一份。他們種的瓜可甜可好吃,但舍不得自己享用,每天都有一群男女小孩像饞貓一樣站在我們帳篷門口往我們的行軍床底下看。那時候我們年輕,不到二十歲,啥也不在乎,伸手從床底下滾一個西瓜出來,滾到門口去。見小孩你爭我奪,那就再滾一個。那可是全新疆最好的西瓜,分隊的卡車從一個叫什么灣的地方拉過來,一毛錢一公斤。當年我們做學徒的月工資是五十三塊一毛七,每日的野外津貼是一塊七毛錢,又成日在沒有商店的戈壁灘上跑,誰的錢都花不完。幾乎每個人都是一百公斤一百公斤這樣要西瓜,全堆在床底下,吃不完。</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們干完活回來,感覺村子里氣氛異常。一個戴水晶墨鏡留山羊胡子的民勤籍老漢跟我們茍隊長說,樊雙福趁別家男人都在外面,叫來一拖拉機老鄉,把一家家挨個砸了一遍。我找他去,茍隊長說,他沒想到這個鳥毛地方會出這樣的事。這小子坐上拖拉機跑木壘去了,那老漢說。接下來是樊雙福的老婆孩子受到嚴重排擠,沒人愿意跟他們說話,除了我們的茍隊長。</p><p class="ql-block">一天夜里,應該是半夜兩點左右,有人在外面使勁拍打我們的帳篷門。我問誰。沒人應聲。我光著膀子出去,看到一個男孩站在月光里,他手上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兩元紙幣對我說,我媽叫你去!</p><p class="ql-block">我是隊上的赤腳醫生,我知道這男孩是要我去他家給他媽媽看病。我穿上衣服,挎上藥箱,照例把他的手推開,往前排房子走。每一次這里的小孩過來問我討感冒藥,都是這樣手里捏著一張好像窖藏了好幾百年的兩元紙幣沒有例外。</p><p class="ql-block">沿北墻的土炕上一排坐著五六個全裸體男孩女孩,媽媽胃疼的叫喊聲音把他們嚇壞了。那是一張比一張更害怕的小臉。來叫我的那個十歲男孩是他們的老大。屋里亮著一盞豆大的豆油燈。我的針灸可能是赤腳醫生中最差的一個,可我針胃疼卻是手到病除的老手。我自己吃飯時肚子疼就給自己扎內關扎足三里百試不爽。</p><p class="ql-block">鋪炕的破蘆席上攤著一床黑得不能再黑的破被子。那個女人疼得蜷在炕頭還在叫。我跪在炕上給她加了兩針天樞,沒想到毫針的針柄兒還在晃動她就肚子不疼了,顯然再針歸來就純屬多余。原來你也知道,針歸來要把褲腰再往底下褪一點。那男孩給我打電筒。這電筒在野外是擱在藥箱里的一個必備用品。</p><p class="ql-block">后來,每日我都給那個女人一早一晚針兩次持續一周時間,到了我們要走的時候也沒復發過。我們拆帳篷時樊雙福還沒回來,顯然那個女人日子過得異常艱難,我把藥箱里的止痛藥全留給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眼前的這個老婆婆,就是四十多年前夜里鬧胃疼的那個女人,她說陳耀先是她的救命恩人。給我遞旱煙桿的這個中年人,就是夜里拍帳篷門的那個男孩。他有三個妹妹三個弟弟,其中一個妹妹跌到大口井里面給淹死了,一個弟弟得了急病死在送木壘的半路上,現在的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都在上海打工都結了婚有了小孩過得下去。</p><p class="ql-block">這屋子還是點著豆大的豆油燈,土墻上的人影搖來晃去。老婆婆請我吃她老家最好的待客飯食饸饹面。她的老家在隴東慶陽的董志塬上但她沒去過一次。她說她的先人和樊雙福的先人都是同治年間背井離鄉的。</p><p class="ql-block">你們都是回族?我覺得這個饸饹面好好吃。</p><p class="ql-block">我爺爺的爺爺是跟著白彥虎跑過來的。老婆婆的樊長子給我敬奇臺酒。</p><p class="ql-block">那幾家民勤人呢?我問他。</p><p class="ql-block">他們早就走了,都回老家了,除了她。樊長子指了指他的漂亮媳婦。</p><p class="ql-block">那女人端了大盤雞過來嘴里說燒不好要我將就著吃。我把車子里的荷氏糖和大白兔全給了那對雙胞胎。</p><p class="ql-block">你可不能去那個地方。得知我要前往霍景涅里辛樊長子大驚失色。那兒是有一個很高的煙囪,你往那兒走的時候,走到還有十里地的樣子,會有人跟你講那兒是有去無回的。</p><p class="ql-block">你是怎么知道的?</p><p class="ql-block">我自己就好幾次聽到過這樣的聲音。</p><p class="ql-block">看不到人?</p><p class="ql-block">對,就像一個隱身人在你跟前給你的耳朵說悄悄話。</p><p class="ql-block">這在沙漠里面?</p><p class="ql-block">這在沙漠當間!</p><p class="ql-block">而且,他臉上露出恐懼表情,咬了咬嘴唇說,我看到兩個人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都是腦袋被炸藥炸開死在沙包上。而且,他說,那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不是同一天死的,不是同一個地方,但同樣跟那個煙囪差不多遠,都在十里左右。</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那是炸藥炸開的?</p><p class="ql-block">吃槍子的話,只是一個圓圓的洞,邊上光光的,我見過有槍眼的頭骷髏。可那兩個人不是這樣,他們的頭骨給炸裂了,應該是炸藥裝在腦袋里面爆炸的。</p><p class="ql-block">你有照片嗎?</p><p class="ql-block">我從沒用過手機,這里沒信號,可我講出得那兩個死人的嚇人樣子。</p><p class="ql-block">你知道炸藥是怎么爆炸的?</p><p class="ql-block">我會做黑火藥,我爺爺的爺爺留下一把火槍,現在還能打狐貍。我還做了一個試驗,把黑火藥擱到山羊頭骨里面引爆它,炸出來的樣子跟那兩個死人的是一模一樣的。</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都是十里左右?</p><p class="ql-block">我的眼睛不會騙我。</p><p class="ql-block">移動信號沒了但GPS還是有。這個種瓜人居然能夠在我的離線地圖上找到那兩個死者相距七點四公里的兩個遇難沙丘,量一量它們跟煙囪的距離,果然五公里,民間稱十里。</p><p class="ql-block">去不得。樊長子幾乎是帶著哭腔勸阻我。萬萬不能去!</p><p class="ql-block">他見我一意孤行非去不可,就要跟我一起走。大概他是想盡他的心在最后一刻成功阻攔我??晌也蛔屗宪嚕膊蛔屗T著他的馬跟在我的車子后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午就熱起來了,烈日炎炎。過了雙眼泉就是看不到邊的一片沙丘激蕩起伏的大沙漠。這里的沙漠多少有點植被,紅柳梭梭苦艾蒿駱駝刺不絕于眼,有時還能看到一朵小紅花一朵小白花。所以,入夏后在沙漠深處也能看到羊群的和駱駝的腳印。我繞過一個個高低不同的沙丘往西北方向走。四面八方全是水汽蒸騰的壯觀景象。我的車子好像永遠行走在一個始終被湖水圍住的荒島上。</p><p class="ql-block">左前方有一頂白帳篷在水汽中像海市蜃樓里面的一個晃動不止的白蘑菇。我把車子開到那塊小小的平地上彎腰鉆到帳篷里。哈薩克女主人引我入內喝奶茶并掰開一塊馕請我享用而非觀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給我端來七八種奶酪把它們全鋪在白色的進餐毯上。我再次說了戛克斯盤腿席地而坐。沒想到眼前這個身穿繡花背心的小女孩會講一口流利的漢話。女主人沒問我為什么來這里只給我頻頻續奶茶。她的男人在遠處放羊放駱駝。這里有一口十來米就挖出清水的大口井。我把衣兜里的巧克力和牛肉干全給了這個給我當翻譯的漂亮姑娘。你要我描述這女孩的漂亮我覺得沒啥必要。你若把你見過的最美的女孩請過來我敢肯定她會在阿依努爾面前黯然失色。你若講你見過的某個女孩最漂亮是因為你到過的地方不夠多。</p><p class="ql-block">你們,我問,見過一個煙囪嗎,高高的,像一根旗桿,應該在爸爸放羊的那個方向?</p><p class="ql-block">我和我爸爸我媽媽都看見過它,女孩說,有的日子可以看到,有的日子看不到。</p><p class="ql-block">你們有沒有走到過那個煙囪跟前?</p><p class="ql-block">我爸爸不讓我往那邊走。</p><p class="ql-block">為什么?</p><p class="ql-block">因為羊和駱駝,還有狼和狐貍,都不敢走到那個圓圈圈里面去。</p><p class="ql-block">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深溝,媽媽插話道(她說的是音樂感很強的哈薩克語),感覺這道溝是一個很大的圓圈。</p><p class="ql-block">它有多大呢?我在問一個關鍵問題。</p><p class="ql-block">馬兒慢跑的話,可能要跑一個鐘頭。</p><p class="ql-block">有沒有聽到說話聲音?這是另一個關鍵問題。</p><p class="ql-block">有人拿漢話跟我們說話,女孩說,我爸爸我媽媽聽不懂。</p><p class="ql-block">看不到說話的人?</p><p class="ql-block">看不到說話的人!</p><p class="ql-block">阿依努爾,我問這女孩,你還記得那些漢族話嗎?</p><p class="ql-block">請注意,請注意,這是一個嚴重警告!阿依努爾模仿原話的機械聲調背給我聽。我們正在進行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項人類行為實驗。如果你跨越前面十米的阻攔線,你就被視為自愿參加這項實驗的志愿者。在此我們要向你發出一個嚴重警告,雖然你會在這里衣食無憂壽終正寢,但你不可能走出這個地方。沒有任何一種情況,使你能夠回到你以前的居住地。</p><p class="ql-block">我驚訝這女孩雖然完全不懂這些漢語的意思但吐字清楚言語流暢可以跟播音員一較高下。這里到煙囪的直線距離是十三點八公里。女主人請我在她家過夜我欣然接受。</p><p class="ql-block">阿依努爾的爸爸,雄壯威武的馬哈沙提,是在夕陽西下時刻騎著馬兒趕著羊群回來的。兩頭牧羊犬跑來跑去把羊和駱駝全趕到干打壘土墻里面。石槽那邊響起一片羊兒的咩咩聲和啜水聲突然熱鬧起來。二話沒說,馬哈沙提就從腰間拔出刀子宰了一頭小公羊。他的正在懷孕的妻子,已經在井邊的石灶上架起柴火燒水了。</p> <p class="ql-block">我不算年輕了但還沒衰老。我的胃還保有大塊吃肉的能力。而且我的酒量還沒像潮水一樣往下退。馬哈沙提是一個十分健談的男人,他是好不容易逮著我這個愿意聽他閑扯的漢人跟我天南地北聊起來。他的女兒阿依努爾,有時譯不出他的話就要他換個說法說說。</p><p class="ql-block">狼不會吃人,馬哈沙提說,因為,我們最早的先人,是一頭白狼生的。</p><p class="ql-block">烏斯曼從雙眼泉那邊往南面的山里跑,我的爺爺跟著他跑到甘肅死在青海。他們在一碗泉那邊伏擊一個卡車一舉成功,車上的人全給打死了,這就得罪了解放軍。我爸爸鬧肚子疼沒往那邊走,不然我的出生地就是青海都蘭。</p><p class="ql-block">霍景涅里辛不是哈薩克語,但我知道它是天堂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最早最早的時候天和地都很小,天只有鷹的翅膀這么大,地只有馬的蹄子這么大,后來是迦薩甘把天和地拉長了拉寬了做成現在這個樣子。迦薩甘在霍景涅里辛種了一棵生命樹。這樹上的果子會像鳥兒一樣在天上飛。迦薩甘又拿黃泥做了許多小泥人,拿刀子在泥人肚子上挖了肚臍眼,然后把會飛的果子塞進去,所以這些泥人就有了生命。我們的靈魂,就是這些會飛的果子。我們死了,靈魂就會從我們的身體里面飛出去。</p><p class="ql-block">我們哈薩克人,就是這么來的。</p><p class="ql-block">迦薩甘看得到你,可你看不到迦薩甘。</p><p class="ql-block">那個聲音,就是迦薩甘在我們身旁跟我們說話。</p><p class="ql-block">他不讓我們往那個高高的柱子那邊走。羊和駱駝也不能過去,狼和狐貍也不能過去,我馬哈沙提也不能過去,你,馬亞寧,我們都有一個馬,你和你的車子,也不能往那邊走。</p><p class="ql-block">說著說著,馬哈沙提突然擱下酒杯倒頭就睡。阿依努爾的媽媽給我遞來一塊山羊皮子,讓我躺在我喝酒時所坐的這塊繡花毯子上。馬哈沙提的呼嚕聲音吵得我睡不著,于是我起身走出帳篷,登上外面最高的一個沙丘。我從一堆星星里面找到了我認識的北極星。那個有煙囪的方向,好像有一盞黃黃的燈可以給我看得到,感覺它是亮在那個煙囪的頂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請注意,請注意,這是一個嚴重警告!</p><p class="ql-block">我的車子一挨到其半徑為五公里的圓周線時,耳朵里就響起了這個被錄制的語音。這聲音好像發自內耳且只能在內耳里面給聽到。預先我做了準備,及時讓手機錄音,并把手機擺到聲源處的耳邊,但錄下來的只是我的呼吸。因為,這段話的聲音,并未擴散到空氣中來。憑記憶我感覺阿依努爾是一字不差地把它背下來的。馬哈沙提勸阻無效后,摘下他腰間的刀子送給我,希望我活著出來并再次給他看到。</p><p class="ql-block">可能人類已經掌握了隱身技術,可以把自己的身體,地面的煙囪和房子,隨時隱沒于空氣中叫你看不到。另一種技術,就像無線耳機一樣且沒有耳機實體卻可以直接讓你的耳蝸感受聲波。既然此地的實驗人號稱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項人類行為實驗,那么他們采用人類最新的前沿技術就不足為怪。</p><p class="ql-block">甚或,這里原本就是外星人的一個實驗基地,已經存在了若干若干年。就像有些人如此猜想百慕大一樣,外星人才是這個基地的主導者??赡?,在外星人眼里,我們人類的智力和眼界,就跟我們低頭俯視的那些螞蟻的一樣。外星人把我們作為研究對象,就跟我們細致研究螞蟻的群體行為,正逐日觀察并記錄我們的一言一行。</p><p class="ql-block">好吧,我對我自己說,如今你馬亞寧無牽無掛,就算永遠不出來死在這里,又有什么要緊。于是一轟油門,過了那條無形的分割線,驅車對著那個越來越大且越發清晰的高煙囪在沙丘間左搖右擺地開過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假若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且只有一個人間天堂,它相類于藏族傳說中的香巴拉,那么,我在這里已經住了三個月零三天的霍景涅里辛,就是它唯一的所在。</p><p class="ql-block">在這里,你看不到一個可以被稱為管理員的人,但你無法否認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的聲音有時會在你的耳朵里響起來,其音量不大不小。而且他們能夠準確獲悉你的每一個細微思想。也就是,你有什么疑問,不用你說出口,這個聲音就會立刻答復你。而且,你有什么嚴重的異常行為,這個聲音就會及時提醒你或警告你,并把肯定出現的壞結果告訴你。最棒的是,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不會阻止你的任何一個冒險行動。</p><p class="ql-block">最初的驚訝,是這里有一座全球占地面積最大的單體建筑,這比我看到過的美國的五角大樓大,比我進去過的芝加哥的西北大學機械樓大。因為它的樓體像上海的長安千樹一樣,栽滿了郁郁蔥蔥的松和柏,所以此前我曾頻繁察看過這里的衛星圖片也沒發現這個大得不能再大的兩層彩色建筑。</p><p class="ql-block">駛入胡楊林,這里就有硬質路面了,我看到了那個學校一樣大的湖。這時我的內耳里面響起一個柔和的女孩聲音,她指示我把車子開到網球場那邊,并引導我走進五十五號門上二樓入2314室。門是自動被打開,不用鑰匙,不用門卡,刷臉就行。屋里的日常生活用品一應俱全,而且有個小廚房可以燒東西吃,而且可以上網。你只要眨一眨眼睛,墻壁就變成屏幕,可大可小,由你自由調節。你可以拿嘴巴說話,可以拿腦子去想,不用拿手指打鍵盤。</p><p class="ql-block">那個看不見的女孩請我先沖涼,這正是我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汗漬和塵土已經把我的T恤變成了前后兩幅好看的抽象畫。我沒忘了帶上我的雙肩包上來。我有全套干凈衣服可以讓我看上去比現在體面。從窗口往下瞧,網球場上有人在打球,我的車子風塵仆仆一副勞累樣子。</p><p class="ql-block">衛生間里有洗發水沐浴露。竟然那香氣跟程小蝶所用的寶格麗香水是同一種氣味。自此以后,很多很多的意外接踵而至,使我一次又一次給如此驚得目瞪口呆。沖了涼裹了浴巾出來,我發現我的臟衣服不見了,干凈衣服也不見了,樓下的車子也沒了。就跟我出生時呱呱墜地一樣,我突然變得赤條條一無所有。那是我來霍景涅里辛的第一天。</p><p class="ql-block">床上是我喜歡的那種方格床單,用的是蒙德里安抽象畫的風格和色塊。這時我已經意識到,我們的實驗人對每一個來這里的志愿者都了若指掌并努力依順我們自己的喜惡來安排我們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床頭有一套蠻合身的衣服穿上蠻舒服。我餓了想吃東西,我的女指示人問我是自己去飯堂吃還是送餐過來還是自己烹飪,我說送來最好。我點了我最想吃的紅燒肉。那是我已故的媽媽燒得最好而這里給我吃的跟媽媽燒的幾乎一樣好。那個送餐者穿一身淺灰衣服其說話動作都像機器人甚或就是機器人。我還記得雙眼泉那個樊長子說到那兩名腦袋被炸開的死者穿的就是這種灰制服。</p><p class="ql-block">天要黑了,樹林那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悠閑散步。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年人也有年輕人,有白種人也有黑種人,其衣服花花綠綠的并不單調。單是,他們究竟是怎么來這里的,就讓我產生無限遐想,但此刻我最想看到程小蝶,怕她以為我已經死在沙漠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哇,真棒。她坐在她的床頭在手機里叫起來。居然有這么好的一個好地方,我也要來!</p><p class="ql-block">來了就出不去。我抽上了我常抽的紫南京(機器人送來的),朝她吐了一串白煙圈。你若住在這里,你想走走淮海路,就完全沒有這種可能。</p><p class="ql-block">情愿不走淮海路。</p><p class="ql-block">說得倒輕巧。</p><p class="ql-block">哇,你還吃上了壽司沼津。</p><p class="ql-block">在這里,你想吃什么都會給你吃到肚子里。</p><p class="ql-block">哪要多大一個廚房?</p><p class="ql-block">感覺這里的任何東西,吃的穿的,甚至那些個機器人,都是3D打印機那樣的機器打出來的。你要什么東西,就會有什么東西給你拿過來。你要什么樣子什么顏色什么味道的食物,只要你說得出來,都會拿到你的跟前來且無可挑剔。如果你隨大溜,吃飯堂去,那兒會有上百種主食及上千種菜品給你挑選。你若喜歡吃山西刀削面,其味道不會比山西大同的差。</p><p class="ql-block">多少錢一份?</p><p class="ql-block">不要錢。</p><p class="ql-block">天堂生活。</p><p class="ql-block">在這里,你要任何一樣東西都會立刻給你拿過來,而且不收你一分錢。你在這個霍景涅里辛,看不到一塊硬幣,看不到一張紙幣,也沒有銀行卡,也沒有銀行,也沒人安排你勞動,也沒人命令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如何打發每日的悠閑時光,全是你自己的事。</p><p class="ql-block">這個實驗,是想看看人類在衣食無憂的情況下是怎樣思想和生活的?</p><p class="ql-block">小蝶聰明。</p><p class="ql-block">你可是頭一回叫我小蝶。她把她的加拿大男生晾在一邊。屏幕里能看到那個年輕人看手機的寬闊背影。假如,她的好奇心常使她有點沒羞沒臊,你想那樣呢?。</p><p class="ql-block">什么那樣?</p><p class="ql-block">你別裝傻。</p><p class="ql-block">我可從沒擅長過猜謎。</p><p class="ql-block">你想女人了,你不是從沒想過,你怎么辦?</p><p class="ql-block">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認識異性朋友,談談戀愛,結個婚什么的,隨你高興。但有一點,人家會警告你,在這里,任何人以生育為目的才戀愛做愛注定要失敗。</p><p class="ql-block">好奇怪的設計思想。</p><p class="ql-block">所以,我們在這個實驗場里看不到一個小孩。</p><p class="ql-block">所以,這里的人像吃飯一樣享受不同的性愛生活。</p><p class="ql-block">所以,這里更少爭斗而有更多的友愛。</p><p class="ql-block">所以,更多的人更注重自己的嗜好做自己想做的事。</p><p class="ql-block">這是天堂一樣的生活。</p><p class="ql-block">不同的是,這里的人,沒有哪一個得到過永生的許諾。</p><p class="ql-block">每個人都會自然死去。</p><p class="ql-block">西邊有一個松柏森森的墓園,已經豎了一百零五塊石頭墓碑。</p><p class="ql-block">最早的年份是公元2005年。</p><p class="ql-block">也就是說,時至今日,這個實驗場至少有二十個年頭了。</p><p class="ql-block">細看那些墓碑時,居然有一個我知道的名字。</p><p class="ql-block">我認識的中文在底下,不認識的哈薩克文在上面。</p><p class="ql-block">烏斯曼·斯拉木·巴圖爾,生于1899年,歿于2005年,哈薩克族,可可托海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對這里的百般好奇,走遍這里的角角落落,熱情跟迎面而來的每一個陌生人打招呼,且跟每一個愿意跟我聊天的嘮叨一會兒,這使我終日忙忙碌碌,至今未曾去想我在這里將如何度過我的后半生。</p><p class="ql-block">也許我過于膨脹的自信,叫我認為自己是這里的一個異類,只要我想出去,肯定會活著走出這個霍景涅里辛而不是被炸開腦袋死在那個死亡圈的弧線上。</p><p class="ql-block">也許我內心深處有這樣的下意識,所以我堅持每日的游泳至少游一千米蝶泳。</p><p class="ql-block">也許只是結識了比我大了十歲蝶泳游得比我好的袁建國才使我流連于此。</p><p class="ql-block">我們一見如故,經常在這間淡黃色調的咖啡室里從天黑聊到天亮。他已經在這里待了二十年且無時無刻不琢磨著如何跑出去過苦日子跟他的妻子女兒相依為命而不是僅僅在網絡視頻里面每日見個面。</p><p class="ql-block">你是怎么進來的袁老師?</p><p class="ql-block">早年我在烏魯木齊一間中學當地理教員在一個暑假期間被警方宣布探險失蹤。隔了十年,我像福爾摩斯一樣,居然在網絡上找到了我的哈薩克妻子并看到了我們的漂亮女兒。</p><p class="ql-block">這樣的天各一方,使這位畢業于南京大學的地理博士格外痛苦。顯然他看出我也有出去的念頭就把我當成他的知心朋友相信我可以讓他在這個并非苦海的海水里爬到岸上去,而他的體魄和意志使我望塵莫及亦敬佩不已。</p><p class="ql-block">我要寫一本書,袁博士說,我就來到這里。</p><p class="ql-block">要寫古爾班通古特?</p><p class="ql-block">我十五歲的時候,得知我爺爺是給烏斯曼拿槍打死的,我就開始收集這個哈薩克頭人的各種信息。我的中學同桌是一個漂亮的哈薩克姑娘,我跟她學哈薩克語學得地道,而且也看得懂哈薩克文。當年王震租了張治中民生公司的道奇卡車把一個連一個連的士兵從蘭州拉到新疆來剿匪,我爺爺就是這些士兵中的一員在哈薩墳中彈身亡。</p><p class="ql-block">聽說烏斯曼在一碗泉伏擊一部蓋嚴了防塵帆布的軍用卡車一車子的官兵全給打死了。我多次來過古爾班通古特,對烏斯曼不是一無所知。</p><p class="ql-block">那是米加希汗干的。那是1958年的事。奇臺陵園里面的剿匪烈士就是那一車人。</p><p class="ql-block">一個漢族士兵,也是騎馬好手,也可以在奔跑的馬兒上跳到并行從馬的馬背上,他窮追不舍,從大石頭追起,在雙眼泉追上烏斯曼,一槍打中烏斯曼的腿,烏斯曼雖然英勇強悍但已經五十出頭,敵不過年輕人的膂力給捆起來。</p><p class="ql-block">小馬,你說的那個漢族士兵,他逮到的是烏斯曼的兒子謝爾德曼。</p><p class="ql-block">謝爾德曼不是自己投降的嗎?</p><p class="ql-block">他被一個班的士兵關在雙眼泉的土房子里等候押送木壘時,磨斷了捆他的繩子,盜了一匹軍馬,連夜逃往北塔山。</p><p class="ql-block">這是誰給你說的?</p><p class="ql-block">謝爾德曼本人。</p><p class="ql-block">你是在哪里見過謝爾德曼?</p><p class="ql-block">我是通過他一個絕對信任的莫勒合部落親戚找到他的。他拿哈薩克語給我講了七天七夜他父親的事。沒錯,你也知道,他退休前是伊犁州畜牧局的副局長。分手前他對我說,你想了解更多我父親的事情,最好去一趟霍景涅里辛。就這樣,我于2004年的那個暑假,雇了一名哈薩克向導,由哈薩墳過雙眼泉來到這里。</p><p class="ql-block">那個向導呢?</p><p class="ql-block">他說迦薩甘不讓他往前走了(你可以把迦薩甘理解為哈薩克人的上帝)。</p><p class="ql-block">所以你是一個人進來的?</p><p class="ql-block">也是迫切尋找烏斯曼的蛛絲馬跡,也是年輕無知不大相信耳朵里聽到的那些警告,結果就進來了出不去。</p><p class="ql-block">結果,你就在這里找到了烏斯曼本人?</p><p class="ql-block">結果,我也在這里寫完了烏斯曼傳記。</p><p class="ql-block">這個實驗場建于2000年1月1日。</p><p class="ql-block">第一批志愿者就是烏斯曼和他的孫子達列里。</p><p class="ql-block">正式的說法是,烏斯曼于1951年4月29日被逮捕遭槍決早就死了,可袁博士說他是看著烏斯曼全身器官衰竭咽了最后一口氣壽終正寢的。烏斯曼的墓碑就是他寫的,而他寫完的烏斯曼傳記可以在安娜檔案平臺上看到并下載。</p><p class="ql-block">你注意到沒有,袁博士問,我們這里有個人跟照片上的烏斯曼,五十三年前的他,幾乎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p><p class="ql-block">你說的是一百三十八號門住2786室的那個大胡子男人?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頭一眼看到那個人就覺得以前見到過他。</p><p class="ql-block">他就是烏斯曼的孫子達列里。</p> <p class="ql-block">斯拉木是我爺爺的爸爸的名字。達列里說普通話跟袁博士一樣帶點四川口音。他摘了地上的一葉草片擠出一滴兩滴綠汁涂到他濃黑的眉毛上。我知道這個草就叫烏斯曼,甚至知道烏斯曼是阿拉伯語其含義是最有可能幫助他人的人。</p><p class="ql-block">我的爺爺,大胡子的達列里對我說(他跟正俯身細看另一個墓碑的袁博士同歲),他希望我們哈薩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受三區控制,不受蘇聯控制,不受國軍控制,可以自由生活,可以自主念經,我爺爺的爸爸斯拉木就是一位虔誠崇拜安拉的毛拉,既然毛拉你知道我就不給你解釋了,我們莫勒合部落是克烈人的后代,原來我們的脫斡鄰勒汗(你們稱他為王罕)是帖木真(你們稱他為成吉思汗)的義父你也知道,那么帖木真的幼子拖雷娶了脫斡鄰勒汗的弟弟札阿紺孛的女兒唆魯禾帖尼生了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你肯定也清楚,啊你還知道唆魯禾帖尼信基督教了不起,我爺爺年輕時就雄壯威武,當年祖哈巴圖爾殺富濟貧,他搶了富人的一千匹馬,路過我們在可可托海的那個小村莊,祖哈的部下順手把我們家的馬也帶走了,我爺爺就獨自騎上馬去追這伙人,當年人家只當他是一個小孩子,沒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只留下一個能打的人跟我爺爺打,結果是,那個人被我爺爺打趴下,后來呢,又有六七個壯漢輪流跟我爺爺打,結果全被我爺爺打趴下,于是那些人口服心服,讓我爺爺留下了我們家的馬,得知祖哈知道了這件事,我爺爺的爸爸斯拉木就帶著我爺爺去給祖哈賠禮道歉,路上就碰到了祖哈派來找我爺爺的人,見了面,祖哈對我爺爺說,我這邊的這個人馬奶酒喝多了,我不想看到他,請你把他抱到那邊的樹底下去,我爺爺一走過去那人就跟他打起來,只三下兩下,我爺爺就把那個醉酒的大漢扔到樹底下去了,祖哈請我爺爺吃飯,吃飯時對我爺爺說,只要你活著,你就是克烈的巴圖爾,我爺爺的巴圖爾(勇士)稱號,就是這樣來的,有人說我爺爺殺人如麻,那是被殺富人的家人說的,我爺爺有了自己的隊伍后,就跟祖哈巴圖爾一樣,哪個富人愿意救濟窮人,他就宣揚這個人的好,哪個富人不肯救濟窮人并拿槍跟他作對,他就殺了這個人,宋希濂說我爺爺跟外蒙軍隊打仗時,單槍匹馬沖到外蒙人的重機槍陣地上,揮刀砍死兩個機槍手,奪得重機槍一挺,又迅速跑回來,啊你也知道這件事,所以,我爺爺的名字烏斯曼在臺灣的忠烈祠里有,王震也說過這樣一句話,烏斯曼是哈薩克人的民族英雄,他是我們的愛國者,沒有烏斯曼,北塔山就給外蒙拿走了……</p><p class="ql-block">據我說所知,我插話道,王震是你爺爺的死對頭。</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場誤會,因為從沒有過得到被解釋的機會,這兩個都是個性很強的人就成了你死我活的頭號對手,事實是一個名叫巴哈斯的人伏擊了王震的部下羅師長,殺了吉普車上的六個人,我爺爺的一個堂兄也叫巴哈斯,王震就認為這是我爺爺烏斯曼下令干的,就跟我爺爺干上了,窮追不舍,居然把坦克都用上了……</p><p class="ql-block">大家都說你爺爺是在敦煌那邊給一個文弱文書逮住的。</p><p class="ql-block">這里又有一個誤會,我爺爺的弟弟叫達列里,死在盛世才手里(我爸爸跟他的這個叔叔最要好,所以生了我也叫我達列里),他有一個要好朋友叫馬拉提,跟你小馬一個姓,哈哈,這個人一直是我爺爺的貼身衛士,他跟我爺爺一樣一直留著大胡子,也喜歡模仿我爺爺的動作逗大家笑,那個文書抓到了馬拉提問他是不是烏斯曼,馬拉提就冒名頂替我爺爺被處決,若是我,爺爺對我說,不可能有槍打不中追我的人,我爺爺親眼看到馬拉提被五花大綁被押往烏魯木齊,當年這地方叫迪化,馬拉提在被俘人群中看到了我爺爺,他模仿爺爺的說話聲調說,不是誰抓住了我,這是安拉的意志,此前我爺爺從沒流過一滴眼淚,這時他淚流滿面,給他的另一個衛兵拿手捂住嘴巴,不讓他哭出聲音來,不讓他上前報他的名字,不然他和馬拉提都要死,后來爺爺和他的那個衛兵被安置在青海都蘭,再后來,爺爺一個人回到家鄉,找到了還在跟王震部隊打仗的我爸爸,這時候,他領著剛出生不久的我,跟我奶奶一起,來到沙漠深處的這個霍景涅里辛住下來,他說他沒臉讓人家稱自己是烏斯曼了,也不再是巴圖爾或帕夏爾(汗王)了……</p><p class="ql-block">有人說,我再次插話道,美國領事馬克南勸你爺爺去美國,這要途經西藏路過拉達克抵達來去自由的印度,馬克南自己在西藏被藏民打死,巴楚人堯樂博斯倒是走通了這條線路去了臺灣,當時你爺爺對他的部下說,我要跟馬克南去美國了,你們跟我走還是留下來是你們的自由。</p><p class="ql-block">這不可能,達列里使勁搖頭,爺爺的原話是,我哪都不去,野驢都舍不得離開它生長的地方,難道我連野驢都不如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的智力已經抵達它的天花板。誰有能力興建這樣一個實驗場至少我本人無從想象。這是地球上最杰出的一伙科學家如埃隆·馬斯克那樣聰明的但永遠默默無聞的人弄出來的還是外星人的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實驗,袁博士對此觀察了二十年沒敢下結論??赡?,第三種情況,甚至第四種情況,完全顛覆我們的認知,叫我們無從猜測。單是那個煙囪,你就無法解釋它的作用和意義。它每天都在那里,從未有過一分一秒的隱身,但外面的人,看衛星圖片的人,都發現它有過莫明其妙的消失。而且,這里的人,并非全是越過那個死亡圈的弧線自己進來的或者像烏斯曼祖孫原來就住在這里。</p><p class="ql-block">我相信那個叫漢斯的巴伐利亞老頭不是機器人,袁博士說。</p><p class="ql-block">若進來一個人,這里就會多一個跟他性別不同的機器人,達列里說。</p><p class="ql-block">我感覺每天都打網球的那個烏克蘭姑娘是個機器人,我說出了我的判斷。</p><p class="ql-block">現在經常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咖啡室的落地窗子那邊一面看夕陽西下一面閑聊。一個足球踢得不賴的法國小伙子稱我們為三劍客。他莫明其妙的是,既然你們愿意在這里當志愿者,為何成天討論怎樣潤出去。</p><p class="ql-block">這個馬丁也不是機器人,因為他拿英語給你講他的事講得細。</p><p class="ql-block">而且他有自己的想法。</p><p class="ql-block">他說他同意來這里,一樣東西都不帶,只要保證他的腦袋及腦袋里面的腦髓沒有任何改變就行。</p><p class="ql-block">一個白衣女子讓他先洗個澡。他躺在可以看到埃菲爾塔的那個臥室里很快就睡著了。到他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是赤條條身上沒了睡衣睡褲,躺在了2468室的大床上。</p><p class="ql-block">同一天,那個名叫黛西的墨西哥老太太也出現了。她是一個標準的機器人。她什么都可以跟你聊,就像百科全書一樣知識淵博,而且幾乎幾個大語種她都會說,但她沒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也沒有此前生活的豐富細節。她說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過去。就算她不是機器人也跟機器人一樣從沒自己生活過。</p><p class="ql-block">送他們過來的是哪種交通工具?</p><p class="ql-block">看來你們從沒聽說過瞬間轉移。</p><p class="ql-block">你手上的這個木珠手串,這時達列里轉移了我們的話題,好像不是這里的東西?</p><p class="ql-block">憑什么你知道我不會在這里定制這樣一個手串,我笑道。</p><p class="ql-block">它的氣味跟這里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同。</p><p class="ql-block">你猜對了達列里,沖涼的時候我是戴著這個手串的,其他東西都沒了,我的臟衣服我的牧馬人我的手機平板全沒了,只有這個手串,給我留下來了。</p><p class="ql-block">好奇怪,袁博士說,可能這里活著的1323名志愿者(另有1323名機器人),只有你一個人有外面的東西帶進來。</p><p class="ql-block">給我看看,達列里琢磨起我的手串來,它好像不是信佛的佛珠。</p><p class="ql-block">應該跟天主教有關,袁博士說,因為這個丁字木塊看上去是一個基督殉難的十字架。</p><p class="ql-block">原先這個木塊的上面和下面各有一粒紫色木珠,因為我總是戴著它沖涼游泳,結果那幾粒紫木珠就漸漸褪色,恢復了它的原樣跟別的珠子沒了區別。</p><p class="ql-block">我能看出它以前有四粒紫珠子,達列里說。兩粒在丁字木塊兩頭,它們組成一個十字架,另兩粒的中間是十粒原色木珠,而且兩邊各有五粒在紫木珠中間。</p><p class="ql-block">完全正確,我說。你們兩個跟福爾摩斯一樣厲害。我是在羅馬觀看一間圣方濟各教派的人骨教堂時買的。</p><p class="ql-block">那個教堂的地下室拿四千七百余具人骨裝飾那幾個小房間。</p><p class="ql-block">你也去過那個教堂?</p><p class="ql-block">我在網絡上看到過。</p><p class="ql-block">圣方濟各和他的教徒視死亡為朋友視死如歸。</p><p class="ql-block">直至今日,圣方濟各教徒仍是更多死于救助戰爭中的受難者而非教派之爭。</p><p class="ql-block">這就了不起。</p><p class="ql-block">這里的死亡事件不是每天都有但每年肯定有。多數是老人的壽終正寢,但也有中年人甚至年輕人的死于非命。這里有人逐日紀錄霍景涅里辛的重要事件并發布在內網里面且可倒查至這個實驗場的成立日。是的,這個墓地里現在有一百零五名死者包括達列里的爺爺烏斯曼,他們中有五人死于爭斗,七人死于不聽勸阻的出逃。如果有人辭世,某個性別不同的機器人會同日消失。</p><p class="ql-block">死于爭斗的那個北京小伙子過于魯莽,一語不合就把人家往死里打,而他一刀捅死的是一個自稱來自荷蘭的機器人。他是不知道這里有不穿灰制服的機器人還是看不出誰是機器人鬼曉得。</p><p class="ql-block">另一個南非女人,非常嫉妒她喜歡的那個伊朗男人所喜歡的那個巴西女人,她要來毒藥毒死情敵時(在這里,你要什么就會有什么給你拿過來),自己也中毒身亡,一天死掉兩個人。</p><p class="ql-block">在這里,你想實施諸如打人這樣的惡劣行為時,你耳朵里的指示人會向你提出嚴重警告并明確告訴你這樣做會有什么結果。你若一意孤行,打傷某個人會叫你也受傷,弄死某個人會叫你也去死。</p><p class="ql-block">好像,我說,沒有一個人是得病去世的。</p><p class="ql-block">這里的機器人醫院非常厲害,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會立刻給你治好。你讓機器照一照,吃什么藥就給你拿過來。如果必須做手術,機器人醫生會給你切胃換腎什么手術都可以做并做得很棒。當然,混跡于人類中的那些機器人是不會生病的,沒有一個會到醫院里去。</p><p class="ql-block">我爺爺,達列里說,已經病了,快不行了,他要我跟我老婆帶雙胞胎一起走,趕緊走。那個女人穿白衣服,身上一點土也沒有。她說我們若不肯做這樣的志愿者,可以把我們送到地球上任何一個我們想去的地方并保證讓我們每個人都終身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我們的那對雙胞胎當年才十歲,這兩個小孩都要去美國,那是我爺爺給他們講過的一個國家。爺爺不肯走,不肯離開家鄉這塊地方,也奄奄一息,根本走不了。于是我決定讓我老婆帶著孩子走我自己留下來跟爺爺在一起。本以為這是夜里的一個夢在夢里遇到了一個神秘的白衣女人,沒想到第二天醒過來我們的帳篷還有我的老婆孩子全沒了,我們天天打水的這個湖邊,突然出現一個這么大的房子和一個這么高的煙囪,還來了五六十個皮膚不同的男人女人。后來我們才知道,這些不速之客里面,有一半是那種跟我們一起生活跟我們一樣會說會笑的機器人。既然這里有醫院,我就請了專事服務的灰衣機器人送我爺爺去看醫生。這里的醫生全是手到病除的機器人。醫生認為我爺爺患了胰腺癌已是晚期命在旦夕,他說你們愿意接受治療的話,只要做一個簡單手術就能安然無恙。所以,我爺爺多活了五個年頭,活到袁博士來看他。</p><p class="ql-block">你知道你妻子和小孩都在美國?我問達列里。</p><p class="ql-block">是的,達列里說,他們在芝加哥的埃文斯頓有一個別墅房子,兩個小孩都在西北大學讀過書。今天夜里十二點是我們的視頻通話時間,你高興的話不妨去我房間里看我們聊什么事情。我們總是拿哈薩克語說話,他們會的英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會的漢語他們也一句都聽不懂。</p><p class="ql-block">達列里的妻子相信他能去美國找她。</p><p class="ql-block">因此,達列里跟袁博士同樣想出去也同樣束手無策。</p> <p class="ql-block">你們,嵇小蝶對著她的手機說(這時我不但能看到她的新內衣,還能聞到她的香水味),怎么可以在大庭廣眾下討論越獄事情?</p><p class="ql-block">這里不是監獄,我說,沒有監獄警察管束你。想象一下,我們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螞蟻,有人正在觀察我們的行為,了解我們的動機、言語和意志,并讓我們在這里自由思想自治生活自己管自己而不是規范我們的行為讓我們成為觀察者所期望的某種螞蟻。</p><p class="ql-block">我當然擔心有人舉報你們。</p><p class="ql-block">報給哪個聽?</p><p class="ql-block">你們耳朵里的那個指示人。</p><p class="ql-block">No,no,我笑了。你要做一個不許你做的事,這種情況非常少,比如你要跨過那條死亡弧線,比如你要走進一個不許你進去的地下室(這往往只有灰衣機器人可以自由出入),你的指示人才會給你發出嚴重警告,并明確告訴你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你若對此有懷疑,那么你的腦袋可能會爆炸,你的心臟可能瞬間停止跳動,這全是說一不二的事。在那個綠陰濃重的墓園里,有十二位死者死于他們的不聽勸告。每一起這樣的不幸事件,都有多個目擊者寫下他們的親眼所見被載入這里的大事記里面。</p><p class="ql-block">你比你的任何時候都自信。</p><p class="ql-block">其實也是一個策略,看你當眾講這件事會有什么后果。既然你的指示人對此毫無反應,這就說明實驗者對你所說的越獄毫不在意。而且,既然你小蝶也能在網絡上找到霍景涅里辛的志愿者招聘廣告,說明這個實驗場不是不讓他人知曉。</p><p class="ql-block">禁止你們出去是為了保證你們履約成功而非害怕你們泄露這里的秘密?</p><p class="ql-block">小蝶聰明。</p><p class="ql-block">我花了兩個通宵讀完袁博士的烏斯曼傳。這個東西是寫得好,史料豐厚,文筆老到,它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一部人物傳記,沒有之一。</p><p class="ql-block">人家是十年磨一劍博士是二十年。</p><p class="ql-block">原來王震他們也懷疑抓了個假烏斯曼。</p><p class="ql-block">所以,后來活了一百零一歲的羅元發中將當年審訊他的犯人時第一句話就是你是烏斯曼嗎。有個哈密人要舉報烏斯曼,他的一個兄弟泄露了他的行蹤,半路上就給烏斯曼的那個衛兵捅死了。</p><p class="ql-block">這在博士的書里有。</p><p class="ql-block">我看得慢。</p><p class="ql-block">原來謝爾德曼是知道他父親隱居于霍景涅里辛的。</p><p class="ql-block">這是他們父子二人商量后決定的。而且謝爾德曼秘密來過這里一趟,在霍景涅里辛見到了他的父親母親兒子兒媳及一對雙胞胎孫子。他的兒媳,就是他請了一個絕對信任的莫勒合人送來的。這個女人從小就喜歡達列里愿意一輩子待在沙漠深處與世隔絕。眼下她在芝加哥每日跟達列里通視頻。達列里總是一看到她就眼淚汪汪。</p><p class="ql-block">外面有嘈雜聲音我走到窗口望樓下看。那是我騎過的那匹灰斑馬在嘶叫,它被拴在網球場的圍網上預感不祥,拴好它的那個人是瘸腿走路的楊水根。我立刻把屏幕切換到內網里面來,查到楊水根被安排在2355室。我知道,只有到了明天早上,這個房間的房門才會被敲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楊水根騎馬而來的速度應是不徐不疾,仿佛赴死的英雄義無返顧。他越過那條死亡弧線時神色平靜,屏幕上有他的冷峻的頭部特寫。他對霍景涅里辛的好奇比我更強烈,因為他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并來過兩次。而且我感覺到他是更怕我出事而非他本人會有什么意外。</p><p class="ql-block">我帶他去這里的醫院看他的右腿。機器人醫生給他換了骨折過的脛骨一下手術臺他就能健步如飛。也是這里的伙食比較好,營養比較足,他臉上的蒼老容貌一日日在明顯改變,結果沒幾天就變得比他的年齡(也是我的年齡)更年輕。他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因為有一位漂亮姑娘天天在飯堂里跟他一起吃飯。</p><p class="ql-block">水根起初兩眼一抹黑,來這里是啥也看不懂啥也不知道,他把我視作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對我言聽計從。我在網絡里找到了他的女兒讓他跟小花講視頻。小花明白這是天各一方再也偎依不到自己的父親時淚流滿面但水根好像沒啥傷心的只是呵呵作笑。瘸腿后他的收入總是零零碎碎常入不敷出,即使以后到了退休年齡也沒有勞保,也不想拖累女兒女婿,來這里衣食無憂而且看病不要錢,不是天大的好事?我說那個吃飯姑娘是一個機器人水根給驚得目瞪口呆。他相信我是直言相告為他好而不是出于嫉妒拆散有情人。慢慢地,他也有了些許經驗,能夠自己看出真人和機器人的差別了。第二位長相平平的女人跟水根越來越好。她以前是一位眼科醫生離婚后失去了小孩的監護權,前夫把小孩帶到日本去了她傷心欲絕幾次尋死沒死成,早年跑了老婆的水根跟她同病相憐可相依為命。于是,你就親眼看到這兩條原本黯淡的生命突然干柴烈火一樣鮮亮起來。</p><p class="ql-block">一是覺得這里最好就跟天堂一樣,二是認為我們不可能活著跑出去,水根再三勸我既來之則安之,別拿自個的性命當賭注。雖說他的話句句在理可我不會這么想,仿佛一匹野慣了的野馬我不喜歡被拴一個地方一輩子,所以我跟袁博士達列里在這里繼續尋找一個安全出口未曾有過絲毫怠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二人,我和袁博士,一人拿一個袖珍探測器在這所結構復雜的雪花形建筑的地下層尋找可能伸向外界的管道。六條最大的下水道全在地下三十米處被終止。六個化糞池里的污穢液體全被自動轉化為清水滲到沙漠里的地底下。其他的管道都比較小,連小孩也鉆不進去。</p><p class="ql-block">地下藝術館正在給亨利布置一個新畫展。亨利更喜歡用涂料把十五米高的內墻刷成鐵銹紅。他拒絕灰衣機器人的高效率服務而是請了三四位他的崇拜者拿了兩部十米臺梯一下一下地涂刷涂出人工紋樣來。袁博士也是非常喜歡亨利的抽象畫,每年的亨利個展他也是愿意來當志愿者的。</p><p class="ql-block">此時此刻,達列里跟他的一位新朋友馬哈沙提在自己屋里拿自己的哈薩克語正聊得起勁。馬哈沙提是昨天喝了不少酒不由自主地往這邊走。他的哈薩克馬在五公里處停下來拿馬鞭使勁打也不肯跨過那條死亡弧線(奇怪的是,楊水根的漢族馬倒是樂意往這邊走的)。他在馬背上給摔下來,跌跌撞撞鬼使神差地往煙囪這邊走。酒醒后他發現這兒有一個會說哈薩克語的人而且就是他們的莫勒合兄弟而且是他爺爺追隨的烏斯曼帕夏爾的孫子達列里就欣喜若狂一時忘了他的懷孕的妻子和懂事的女兒??赡茉隈R哈沙提的潛意識里面,他是希望在這里找到我并把我帶出去。這里的情況,由他的同部落兄弟給他講會容易講到他明白且講到他相信。</p><p class="ql-block">此時此刻,楊水根和他的妻子周瀾正在一樓的講演廳跟獲獎者瑪麗一起觀看凱悅基金會給瑪麗頒發本年度的普利茲克建筑獎的直播節目。正在法蘭克福接受那個銅質獎章及十萬美金的領獎者是瑪麗的機器人替身。瑪麗是頭一批來霍景涅里辛的志愿者(或說被實驗人)當年才三十出頭風華正茂。作為一名年輕的女建筑師,她的卓越設計已經為世界建筑界所公認,而她希望找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能夠讓她每日專心致志地工作,就毫不猶豫地來到這里并如愿以償。此后每年她都拿到設計合同至少二十五座她設計的建筑一建好就成了當地的一個重要風景點或著名地標。周瀾以前喜歡過西班牙的高迪,后來就更喜歡在這里不期而遇的瑪麗。她對瑪麗說,我見到過你給奈良設計的鄉村圖書館?,旣惤o她一個擁抱并吻了她的紅臉頰。周瀾一定要拿到結婚證才肯住到楊水根的房間里,楊水根叫我給他們做證婚人并要我去追那個有點像嵇小蝶的悉尼華裔女人。</p><p class="ql-block">有時候,你會認為這是你的靈魂穿越到了未來,你是誤打誤撞來到了你將來要居住的一個地方,你現在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在五十年以后或五百年以后,都是一些尋常之事?;蛘哂幸环N壓縮機器,它會把時間和空間全壓縮到一個夜夢里。我拿拇指的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我的中指的指肚,希望把自己從夢里給掐醒。我看到了一條血紅的指甲印子明白這不是一個夢。</p><p class="ql-block">這時我跟亨利打了一個禮節性的招呼就走了。我曉得我的首要任務是尋找出口通道而不是賣力刷墻??赡茉┦吭缇褪チ诵判?,這幾日他陪我查下水道僅僅是讓我明白他二十年的尋找并非馬虎潦草。</p><p class="ql-block">前面是一條被堵死的走廊,正南面的化糞池就在我腳下六米處。在最后一個廊燈前,我仔細察看探測器上的每一根線條。突然,我有了一個新發現,這個走廊有兩條淡淡的延伸平行線它們比化糞池更深,這可能是霍景涅里辛唯一跟外界相連的交通隧道。</p><p class="ql-block">那么,它的入口和出口在哪里呢?</p> <p class="ql-block">我們四人,袁博士、達列里、馬哈沙提還有我,帶足了干糧和水,次日徒步踏上荒漠探險之路,至少走了五十公里的荒涼沙丘并四次接近探測器上可分明看到的那條死亡弧線且四次聽到柔和女聲的嚴重警告。我和袁博士調節了探測器的線條亮度,讓地下三十米的隧道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們發現,這里有四條這樣的隧道而非只是正南面有。拿指南針精確測量,其東南西北的偏差不大于20秒。而且發現,它們在地底下的延伸平行線條,明顯潛出地面上的那條弧線。</p><p class="ql-block">意外的是,我們在正東方向的太陽底下看到了馬哈沙提的妻子騎在馬上背著他們的女兒阿依努爾眺望煙囪。達列里死死抱住馬哈沙提不讓他往前多走半步。我站在死亡弧線內側不足五公分處感覺頭皮發麻腦袋隆隆作響仿佛打雷聲音越來越近。袁博士說我的頭發一根根全乍起來像日本漫畫里的逃亡浪人。</p><p class="ql-block">達列里的吼叫聲音驚天動地,壓過了阿依努爾的嚎啕大哭,他拿哈薩克語狂喊亂叫,不讓馬哈沙提往前走也不讓馬哈沙提的下了馬的似乎就要臨產的妻子走過來。因為,達列里是親眼看到過逾越這道死亡線的人被炸飛腦袋的(死者若倒在弧線外面則隨它曝尸荒野,若倒在里面,則由灰衣機器人搬走其尸體并埋葬于松柏墓園內)。袁博士建議馬哈沙提夫婦都坐在長著芨芨草的沙丘上分別跟眼前這條弧線相距三步平靜說話并要求馬哈沙提夫人把已經不哭的阿依努爾死死抱緊。</p><p class="ql-block">到底是夫人跨過這條線一家三口就在這個實驗場待到老死呢,還是期待我們能夠找到安全出口讓馬哈沙提回到他家的帳篷里,這個關乎生離死別的討論持續了一個半鐘頭。關鍵是,馬哈沙提夫婦都有一對老人在木壘照壁山那邊住,盡管這個哈薩克牧民已經通曉霍景涅里辛里面的全部情況,但他和他的妻子一想到丟下那兩對老人就受不了。于是他們決定,假如過了一個月,我們還沒找到出去的出口,妻子和女兒就義無返顧地跨過這條線,來霍景涅里辛當居民。</p><p class="ql-block">在我看來,假如我們的尋找工作一周內無果而終,那就再找二十年也不會有結果。袁博士發現這四條地下隧道的共同交點是那個高高的煙囪。乍看這煙囪高得突兀,跟底下的雪花形狀的兩層建筑很不協調,后來我拿探測器發現,這幢單體建筑的底部是一個優美的錐形。為證實這個結論,我下到地下五層,在一個圓形斜坡的中間,打開那個東西南北都有一扇小門的小房間。結果我看到了在探測器里看過到的這個直徑兩米的藍綠色水晶球。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最好看的寶石。而且它可以作萬向轉動,只用輕輕撥一下,半個鐘頭都停不下來。于是我縮小了這個建筑的比例,讓灰衣機器人給我拿彩色3D打印機打出來,居然,它是一個趁手的陀螺。</p><p class="ql-block">我一面旋轉這個陀螺一面苦思冥想。假如這里不能住了,爆發核戰爭,又一個冰川期不期而來(地表堆起五千米的雪,巖石上出現無數個橢圓形冰臼),城市里的碳污染已經蔓延至沙漠,等等這些嚴重情況出現,這個實驗場的主人(可能是佛陀安拉耶和華一樣的神,可能是無所不能的如同我們看螞蟻一樣看我們的外星人,可能是未來世界中能夠完全自主的我們自己,真實情況鬼曉得)可以拎起這個陀螺就走。沒準它就是一個飛碟一樣的東西,可以在太空中以每秒三千萬公里而不是三十萬公里的宇宙速度平穩巡航并自主飛行可飛往另一個有生命的星球而這個陀螺里面的志愿者始終安然無恙其日常生活無絲毫改變。周瀾喜歡這個彩色陀螺愛不釋手我讓她拿走。她說她小時候有過一個陀螺沒這個好看。你怎么會想到這樣漂亮的一個雪花圖形而不是普通的一個扁圓盤?哇原來我們住的這個房子就是這樣的雪花形狀。</p><p class="ql-block">我多少有點垂頭喪氣,都過了四個白天黑夜,我和袁博士找這個高達120米的大煙囪的入口沒有絲毫進展。我們坐在煙囪底部的高臺上。它跟紐約女神像一樣有一個方形的高度不小的觀景臺。我看著北極星獨自發呆不知冷暖??赡茉┦恳灿羞^這樣的挫敗感他從我的衣袋里掏出我的紫南京給我點了一支也給他自己點了一支并說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抽煙。</p><p class="ql-block">感覺你對地理學的了解,博士給煙嗆了一下,比我這個地理博士更厲害。</p><p class="ql-block">這哪有可能,我笑起來,我是野路子出身,不過多跑了幾個沙漠。</p><p class="ql-block">我猜你是學地質的你讀過哪個學校?</p><p class="ql-block">我啊,可能你會不相信,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所以我從不如實跟人家講,有時我說我是哈佛的給人家看我在那個鞋子被摸得锃亮的銅像前的留影,有時我說我讀過慕尼黑工業大學給人家看我在那兒的階梯教室里的自拍,清華、北大、上海交大、西安交大等等,全是我嘴里的母校。</p><p class="ql-block">實際情況呢?</p><p class="ql-block">如果你把走進學校坐在教室里背著手聽老師講課稱為讀書的話,我一天這樣的榮幸也不曾有過。</p><p class="ql-block">這在上海也怕是非常罕見。</p><p class="ql-block">我已故的父親生前是一間不起眼的蹩腳中學里面的一個不起眼的英文教師。我和我妹妹都是兩歲開始識字的全是父親教我們。妹妹肯去學校讀書讀到清華去了瑞士。我呢,死也不去學校自己給自己找書看。</p><p class="ql-block">沒有文憑你很難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p><p class="ql-block">我從沒喜歡過別人要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p><p class="ql-block">那你怎么生存怎么能夠駕著你的牧馬人滿世界亂跑?</p><p class="ql-block">有的地方,有的機構,不會看你有什么文憑只看你能否把他們要你做的那些事情做出來。</p><p class="ql-block">舉個例子好嗎?</p><p class="ql-block">去日本搬個尸體,去美國跑個外賣,去倫敦教個漢字,去葡萄牙給旅游局拍個照片,去西班牙當潛水教練,哪兒來錢多,就往哪兒跑。幾乎做過一百零八種行當跑了一百零八個國家可我始終心神不定,因為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跑遍全世界一個個數得上來的遼闊沙漠。后來,等我有了牧馬人身上的錢包也有點鼓起來了,我就不做其他事情,只是一趟一趟往沙漠里跑。再后來,有人跟我聯系請我給他們當沙漠向導給我錢,所以世界十大沙漠(我們這個古爾班通古特可不在此列)我已經跑過九個,唯有巴塔哥尼亞還沒去。北京有個有錢人要我明年五月帶他去阿根廷我們兩個一起橫穿這個南美沙漠一起完美收官。假如我待在這里出不去,就會錯過這個好機會。</p><p class="ql-block">你沒了你的牧馬人怎么帶他走沙漠?</p><p class="ql-block">那個闊佬,我呵呵笑道,至少有十部豐田巡洋艦給我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希望在地下層找到煙囪入口的細致探索宣告失敗。每逢一年一度的狂歡節這里的每一個真實的人和每一個機器人都會把自己化裝成最不可能的樣子如鬼如怪如草如花招搖過市鑼鼓喧天可我一點游樂心思也沒有。這個煙囪的合圍是15.71米其直徑正好5米。它的高度和直徑的比例為24:1按理必須拉斜鋼索了但沒拉。其材料不是磚頭或石塊或塑料我從沒見過。其表面質感毛糙但不是非常堅硬。</p><p class="ql-block">我回到我的房間里,開始準備我的冒險計劃,該要的東西都有了,頭燈、釘鞋、尖刀、繩索、雙肩包、遙控器以及牛肉干、巧克力、軍用水壺等等一應俱全。我耳蝸里的那個女指示人居然對此沒有半點的好奇和疑問。抽了煙,捧起咖啡杯咂咖啡,原來今天是周日嵇小蝶不用上班。</p><p class="ql-block">你怎么可以這么久不來看我?約翰·丹佛的“陽光照在我肩上”正回蕩在她的臥室里。你是不是跟那個悉尼女人好上了把她睡了四個晚上把我忘掉了?</p><p class="ql-block">我想今晚我可能會走出這個霍景涅里辛小蝶你相信不?</p><p class="ql-block">你是給自己裝了翅膀飛出來?</p><p class="ql-block">我可以攀巖一樣徒手爬到那個煙囪上面去。</p><p class="ql-block">然后呢?</p><p class="ql-block">順著地道在地底下走過那條死亡弧線。</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在地底下就沒了那樣的嚴重警告?</p><p class="ql-block">若此路不通就回來,可能還有別的辦法會給我試。</p><p class="ql-block">我情愿你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再也不能跟你一起走淮海路了也不要你冒這樣的生命危險。</p><p class="ql-block">斷開視頻我好好睡了一覺。今晚是陰歷十六月亮最圓。晚上走沙漠不會太口渴也不會給太陽曬。人應該往好里想而不是只會想倒霉事情把自己弄到沒精神。博士來敲門的時候我已經睡好了。他穿著一身鬼怪衣服手里拎著一個鬼怪面具怕我心神疲憊要垮了。我把我的通盤計劃詳細給他講了一遍他始終沉默不語。似乎他是相信我說過的那句話“我想做的事一定會做成”。他從百度網盤上看到過我徒手攀爬照壁山峭壁的自拍錄像,知道我說我能爬到煙囪頂上不會是信口開河。</p><p class="ql-block">我們,達列里、馬哈沙提、水根周瀾夫婦還有博士和我,一起在飯堂里吃了我在這里的最后一頓晚餐。博士謹慎,沒有透露半點我的爬煙囪行動。大家還沉浸在狂歡節的熱鬧氣氛里興高采烈。</p><p class="ql-block">到了夜里九點,博士目不轉睛地看我背著雙肩包在煙囪上爬。有的凸角凹坑比較大可以給我拿手巴住拿釘鞋踩穩。有的地方平平的好像沒有抓手處卻有一條裂縫可以讓我把指頭伸進去。這個圓臺形煙囪的曲面總面積是1785.20平方米我在視頻上一寸一寸研究過它。我選定的攀爬線路是我自認為最有把握的。哪個地方要戳幾刀我心里很清楚。爬到一百米高度時我的耳朵里意外響起門鈴一樣清脆的叮咚聲音。</p><p class="ql-block">我跟博士的通話是有微型對講機來講。</p><p class="ql-block">可他比我更緊張怕我失手摔下去不說一句話怕我有分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走出東面這條隧道是夜里的十點五十五分。隧道口是一個看似狼窩的里面就有狼藉狼毛的小洞。一頭公狼帶著一個狼群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這時候,我身上的東西,就像古墓里拿出來的紙人紙馬綢衣緞被,立刻被氧化風化成碎片灰塵啥都不見了。可以報時間的對講機也很快消失在空氣里。唯有,我的那個羅馬人骨教堂的木珠手串還給我戴在手腕上。</p><p class="ql-block">我朝那頭公狼頻頻彎腰,以此表達我對它的抱歉和尊重。我是一步一步退著遠離那個狼窩的,直到那些幽幽的黃眼睛一對也看不到了才坐下來拿細細的紅柳枝葉給自己編一條小底褲。我看到越來越多的羊蹄印子和駱駝腳印,明白我正朝著馬哈沙提家的帳篷往東走。</p><p class="ql-block">我已經看到我看到過的那個干打壘土墻了,那是馬哈沙提一家在沙漠里面的牲口圈。也很快看到馬哈沙提家的圓帳篷了,三只牧羊犬在帳篷門口一起叫起來。阿依努爾眼睛尖,或者說她的直覺感比成人強,她叫我亞寧叔叔叫得比狼嗥聲音還響。她的行動不便好像明天就要生產的媽媽,很快給我找來她爸爸的衣服讓我穿上。我們騎了馬一起去狼窩處坐在夜色濃重的沙丘上等候馬哈沙提他們來。這時阿依努爾給公狼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那群野狼立刻散開來遠遠圍住我們像衛兵一樣保持警覺。</p><p class="ql-block">大概,過了兩個鐘頭,天要亮了可那是夜色最暗的時候,馬哈沙提第一個從狼窩里鉆出來,阿依努爾跑過去撲到他懷里。此前我走這條隧道時我耳朵里的那個女指示人沒說一句話,好像這隧道屏蔽了她的信號或者她沒有責任在這里給我提警告。我已經踩到了探測器上的那條死亡弧線但腦袋沒有被爆炸。這時候,我才給博士發信息讓他帶著馬哈沙提、達列里順著我走過的隧道路走過來。</p><p class="ql-block">博士拿著我給他的遙控器,一按啟動鈕,我擱在煙囪頂上的那卷系了石塊的長繩子就蕩下來了,博士他們拽住繩子爬煙囪都是沒問題的。煙囪里面有一根锃亮的鋼管可以抱住它滑到底(所以博士手里的另一卷備用繩我們沒用上)。煙囪頂部那盞發黃光的大燈是冷光源不會把我們烤到熟。</p><p class="ql-block">馬哈沙提夫婦和阿依努爾小姑娘留我們在這里待到天亮我們喝酒吃肉圍著篝火跳哈薩克人的走馬舞。次日上午,馬哈沙提就領著打了個盹的我們騎馬抄近路朝木壘方向狂奔。我在小花家里第一時間跟霍景涅里辛里面的水根周瀾通了視頻,而且博士接通了烏魯木齊和他的妻子女兒在視頻里見了面,達列里接通了埃文斯頓給他的妻子及雙胞胎兒子報告了這個好消息。我是恢復了我的手機號碼取到了銀行里的錢在烏魯木齊買到了飛上海的航班飛到上海后才跟嵇小蝶見了面。她欣喜若狂摟住我親我的臉。我說我下周就要去北京然后飛阿根廷跑巴塔哥尼亞。那個闊佬,不知為何,提前了他的這趟南美之行。</p> <p class="ql-block">(圖片為網絡擷取</p><p class="ql-block">感謝跑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攝影者)</p><p class="ql-bloc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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