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飯里的人生至味

鼎一

劉慶鼎 （一）女兒小雨于2023年在普洱印象購置了一套住房。她是個凡事都愛和父母商量的孩子，從家具款式到軟裝搭配，都不厭其煩地與我們討論，唯獨買那把懶人搖椅時自作主張。我笑她：“上班累了，回家就葛優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可每次到普洱，我總忍不住在搖椅上躺一躺，晃著晃著，記憶就回到了從前——說起搖椅，得從爺爺講起。爺爺在其父兄的庇護下，曾到國立思茅師范讀書，畢業后先在舊政府工作，后來辭職從教，在宣河小學任校董，后來回家務農，學了木匠打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具補貼家用。我六七歲時，每到蟬鳴最盛的傍晚，客頭的石板還留著日頭的余溫，爺爺總愛把我抱上他引以為傲的吱呀作響的搖椅。他搖著我父親孝敬他的蒲扇，給我講述他的陳年歲月。搪瓷口缸的茶香便漫了開來：“小四，知道茶泡飯的來頭不？你曾祖父說，我們柳樹彎移民來的文化人?都好這口，連《紅樓夢》里的寶公子都拿茶泡飯就野雞瓜齏呢。” 那時我只知道爺爺是唯一的文化人，他的書桌上厚厚的一摞書，茶泡飯就是書里的雅事。爺爺說，他在宣河當校董、教書，每月有六塊大洋，再加上學田的六石租谷，就是他的全部報酬。很多時候，搪瓷缸里的濃茶沖開冷飯，就著腌蘿卜條，呼嚕呼嚕吃得格外香。“租谷收不上來鬧饑荒，學校斷了伙，”他敲了敲缸沿，“可課不能停，學生的作業不能堆。這碗茶泡飯啊，救的不只是肚子，是咱們當先生的本分。” 奶奶的茶泡飯更有講究。老家廚房的灶臺上，貼著泛黃的灶王像。奶奶總說，灶王爺眼皮子底下最容不得浪費，就像老輩人傳下的那句老話：“好吃不過茶泡飯，好看不過素打扮。”這十四個字，從曾祖父趕馬買來的粗瓷碗里盛出來，經爺爺的搖椅搖進風里，又被父親的草帽扣著帶到了按板鎮解板廠，成了我們家幾代人舌尖上的家訓。 奶奶起得早，總說“茶要二泡，飯要隔夜”，曾祖母陪嫁的供桌改造的粘板上切細的少得可以數的蔥花，在滾茶里滋啦一響。后來這話成了父親的口頭禪，還有了升級版本：“飯吃七分飽、話留三分好；逢人讓三分，煩惱自然少”。 （二）時光流轉，這碗茶泡飯的故事在按板鎮解板廠得到續寫。1979年，父親去按板鎮搞副業，病重的母親帶著我到按板鎮。母病子幼，本來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我們走了三個小時才到。母親到解板廠一看，還好有一鍋冷飯。她強撐著病體，燒了一鍋水，煮了一大鍋茶。揭開鍋蓋時，熱氣混著茉莉茶香撲面而來——母親把泡過的茶葉撈出來拌了飯，又切了腌黃瓜絲。 工人們圍坐過來，老艾迫不及待地接過碗，呼嚕兩口就笑瞇了眼：“老劉，你家的媳婦這手藝絕了！”有人打趣父親：“老劉，你家這飯比我們的苞谷糊糊講究多了。”父親抹了把汗，扒拉著飯說：“講究啥，茶泡飯頂餓又省糧，你們嘗嘗？”飯盆傳到最后，竟連渣都沒剩。 父親摸著我的頭說：“小四，粗茶淡飯也能讓人心生歡喜。就像你爺爺說的‘粗茶淡飯飽三餐’，我們就算有能力吃好的，也要知道啥叫夠了。粗茶淡飯才是真味，就像人活一世，別想著當那麟角鳳觜，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本分最重要。” 在按板鎮解板廠，我見過父親用茶泡飯招待過形形色色的人：來看病的老鄉，背著鋪蓋找活干的外鄉人，甚至還有擔貨的貨郎。他說：“茶泡飯不挑人，就像做人不能門縫里看人。你看這飯，冷飯熱茶一拌就成，多實在。” （三）后來我翻開爺爺書箱里的《菜根譚》，看到“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才真正明白“粗茶淡飯飽三餐”里藏著的知足。就像董小宛以茶泡飯為雅，周作人寫日本“茶漬”的清簡，中國人的飲食哲學從來不在山珍海味里，而在一碗茶泡飯的分寸里。父親每次盛飯總要留個小尖，說“七分飽是給脾胃留余地，十分飽是給貪心留空子”。 去年回鄉下給爺爺上墳，嬸子在灶間泡了碗茶泡飯。冷飯還是隔夜的硬粒，茶葉是家鄉的老樹茶，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嬸子說：“你爺爺當年用的是炒米，茶是野山茶，苦中帶甜。”忽然就懂了，有些味道之所以難忘，不是因為食材珍貴，而是因為里面泡著幾代人的光陰：奶奶切蔥花時落的月光，爺爺備課到深夜的煤油燈，父親在解板廠上揚起的鋸木和塵土，還有那些年里，我們一家人圍桌吃飯時，碗底藏著的、關于節制與從容的秘密。 （四）如今在城里的高級餐廳，偶爾能看到“茶泡飯”的改良版：三文魚碎拌著玄米茶，精致得像件藝術品。可我總覺得，少了粗瓷碗碰撞的聲響，缺了蔥花落進熱茶的滋啦聲，這碗飯就沒了魂。父親現在常說：“人老了，更要懂得‘七分飽’的道理。肚子空點，心才能裝得下舊事。” 前幾日給父親帶了包新茶，他說：“別買太貴的，粗茶就行。你們也知道，我從小喝茶，吃多了睡不著。”晚風拂過，仿佛又聽見搖椅“吱呀”輕響，混著記憶里的茶香與飯香，縈繞在心頭。就像那句老諺語，不管走多遠，總在記憶里亮著。原來茶泡飯里的至味，從來不是茶香飯軟，而是幾代人言傳身教的道理：吃飯要留七分，做人要守本分，日子要過得像茶泡飯一樣，清清淡淡卻余味悠長。 半夜綿雨又起，又想起奶奶的灶臺，爺爺的茶泡飯，父親的七分飽。這些是比山珍海味更珍貴的傳承——是粗茶淡飯里的知足，是七分飽里的智慧，是素打扮下的從容。原來人間最濃的滋味，從來不在山珍海味的繁復里，而在一碗茶泡飯的清簡中，在代代相傳的家訓里，在每個認真活著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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