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霧氣籠罩著整條瘴江，像一層薄紗，卻又帶著令人窒息的濕熱。柳宗元站在岸邊，看著這條渾濁的江水緩緩流淌。水面上漂浮著枯枝敗葉，偶爾還能看見死魚的尸體翻著白肚皮，隨著水流慢慢打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大人，您還是離遠些好。"一個佝僂著背的老漁夫走過來，手里提著半空的魚簍，"這江水有毒，特別是清晨的時候。"</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轉(zhuǎn)頭看向這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發(fā)現(xiàn)他的右眼渾濁發(fā)白，像是被什么東西灼傷過。"這水為何有毒？"</p><p class="ql-block"> 老漁夫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發(fā)黃的牙齒："江底住著水鬼，每到清晨就會吐毒氣。您看我這眼睛，就是三年前不小心沾了江水。"他用粗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當(dāng)天晚上就開始發(fā)紅，第二天就看不見了。"</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倒影，發(fā)現(xiàn)水面上的影子似乎比平時更加扭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水下拽著他的倒影。一陣微風(fēng)吹過，帶來一股腐爛的氣味，讓他不由得皺起眉頭。</p><p class="ql-block"> "大人是從京城來的吧？"老漁夫繼續(xù)道，"去年也有個京城來的官爺，不信邪，非要下水洗澡。結(jié)果...…"他搖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p> <p class="ql-block"> 正午時分，柳宗元沿著江岸往上游走去。陽光毒辣地照在頭頂，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忽然，他在泥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串巨大的腳印，每個都有臉盆大小，深深地陷在松軟的泥土里。</p><p class="ql-block"> "這是...…"他蹲下身，用手指丈量著腳印的深度。</p><p class="ql-block"> "大象的腳印。"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柳宗元回頭，看見一個獨臂的樵夫站在不遠處，肩上扛著一捆柴火。"山里還有野象群，偶爾會下來喝水。"</p><p class="ql-block"> 樵夫走過來，用僅剩的左手比劃著："上個月就有一頭瘋象沖進了村子，踩死了兩個人。您看這個腳印還很新鮮，可能昨晚剛來過。"</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注意到腳印邊緣的泥土還有些濕潤。他順著腳印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它們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密林中。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長安城里的皇家象隊，那些披紅掛彩的巨獸，在百姓的歡呼聲中緩步前行。</p><p class="ql-block"> "大人要小心，"樵夫壓低聲音說，"這些野象和京城里馴養(yǎng)的不一樣。它們記仇，要是被惹怒了，能追著你跑好幾里地。"說完，他緊了緊肩上的柴捆，蹣跚著往村子方向走去。</p> <p class="ql-block"> 傍晚時分，柳宗元來到一處深潭邊。潭水幽暗，表面漂浮著一層綠色的黏液，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他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撥動水面，那層黏液立刻像活物一般蠕動起來，然后又慢慢恢復(fù)平靜。</p><p class="ql-block"> "那是蛟龍的口水。"</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見一個滿臉刺青的土著女子站在身后。她穿著奇怪的服飾，脖子上掛著一串獸牙項鏈。</p><p class="ql-block"> "每到夏天，潭底的蛟龍就會浮上來透氣。"女子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往潭里撒了些粉末。水面立刻泛起泡沫，那層綠色黏液開始劇烈翻騰。</p><p class="ql-block"> "你在做什么？"柳宗元驚訝地問。</p><p class="ql-block"> "喂蛟龍啊。"女子露出神秘的微笑，"不然它會生氣，到時候村里又要有人失蹤了。"她指了指潭邊的一塊石碑，上面刻著幾個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字。"去年有個外鄉(xiāng)人不信邪，非要在這里釣魚，結(jié)果...…"</p><p class="ql-block"> 她的話沒說完，但柳宗元已經(jīng)明白了意思。他感到一陣寒意襲來，明明是三伏天，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p> <p class="ql-block">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遠處的海面上，烏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集，轉(zhuǎn)眼間就遮蔽了大半個天空。村民們開始慌亂地收拾東西，有人大聲喊著："颶母來了！颶母來了！"</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拉住一個正在收漁網(wǎng)的年輕人："什么是颶母？"</p><p class="ql-block"> 年輕人臉色發(fā)白："是海里的妖怪，專門掀翻外鄉(xiāng)人的船。"他指了指越來越黑的天空，"您看那云，像不像一張女人的臉？"</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抬頭望去，確實，翻滾的烏云隱約形成了一張猙獰的面孔，張著血盆大口。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整個海灘。他看見遠處的海面上，一艘小船正在巨浪中掙扎，轉(zhuǎn)眼間就被撕成了碎片。</p><p class="ql-block"> "又是個不信邪的。"年輕人搖搖頭，匆匆跑開了。</p><p class="ql-block"> 雨點開始砸下來，每一滴都像石子般堅硬。柳宗元躲進一間茅屋，透過窗戶看見外面的椰子樹被狂風(fēng)吹得幾乎貼地。突然，一聲巨響，一棵大樹被連根拔起，重重地砸在隔壁的屋頂上。</p> <p class="ql-block"> 風(fēng)雨過后，柳宗元來到江邊。江水更加渾濁了，水面上漂浮著各種雜物：破木板、死魚、甚至還有幾件衣服。他蹲下身，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上已經(jīng)爬滿了皺紋，鬢角的白發(fā)比來時多了許多。</p><p class="ql-block"> "從此憂來非一事...…"他輕聲吟道，聲音消散在潮濕的空氣中。</p><p class="ql-block"> 遠處，幾個漁民正從水里拖上來一具尸體。那人穿著官服，已經(jīng)被泡得腫脹發(fā)白，但腰間的魚袋還能辨認(rèn)出是個九品官。</p><p class="ql-block"> "又是京城來的。"一個漁民說，"這個月第三個了。"</p><p class="ql-block"> 他們草草地把尸體拖到岸邊，隨便挖了個坑埋了，連墓碑都沒立。柳宗元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切，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等他直起身時，發(fā)現(xiàn)手帕上沾著點點血跡。</p> <p class="ql-block"> 雨季來臨前的最后一天，柳宗元收拾行裝準(zhǔn)備離開。他的咳嗽越來越嚴(yán)重，有時甚至?xí)瘸龊谏难獕K。村里的郎中看了后只是搖頭，說這是瘴氣入肺，沒得治了。</p><p class="ql-block"> "大人要不要買道護身符？"一個巫婆模樣的人攔住他，手里晃著一串奇怪的符咒，"保您平安回到京城。"</p><p class="ql-block"> 柳宗元苦笑著搖頭。他最后看了一眼這條吞噬了無數(shù)外鄉(xiāng)人的瘴江，水面依舊泛著病態(tài)的黃色，像一條永遠吃不飽的巨蟒。</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他坐上來時的小船，船夫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大人坐穩(wěn)了，"老人說，"這段水路最危險，水底下全是冤魂。"</p><p class="ql-block"> 船行至江心時，柳宗元突然看見水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張人臉，有老有少，都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他。最可怕的是，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臉。</p> <p class="ql-block"> 三個月后，一具穿著官服的尸體順流而下，被沖到了下游的一個漁村。村民們像處理其他尸體一樣，草草地把他埋在了江邊的亂葬崗。</p><p class="ql-block"> 同一天，長安城里，一個官員正在向皇帝匯報嶺南的情況。"柳宗元？"皇帝皺了皺眉，"是那個被貶的進士嗎？算了，嶺南那種地方，死個把人很正常。"</p><p class="ql-block"> 而在嶺南的瘴江邊，新長出的茅草已經(jīng)蓋住了那座沒有墓碑的墳。江水依舊緩緩流淌，帶著永恒的黃色，像一條永遠吃不飽的蛇，繼續(xù)吞噬著每一個靠近它的外鄉(xiāng)人。</p><p class="ql-block"> 2025.06.08于城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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