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十八歲的董秀娥,已經在家鄉的十溝八岔有了名聲。她驚人的美貌和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兒,吸鐵石般引來了遠遠近近潮涌似的求婚者。她卻一個也不嫁。她一心想攀個城里人,過一過旱澇保收吃穿無憂的安穩日子。并不是怕農村苦,只因苦得沒有結果:縱然累折了堅韌的筋骨,依然愁一個透徹的貧窮!她就懷著滿腔的希望,熬到了二十三歲。在家鄉,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二十三歲還不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董秀娥卻不著急,不管父母說什么,也不管別人說什么,只是搖著頭,耐心地等待著。一晃,又是兩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后來就有了個城里人,愿意娶這個美麗的農村女人。不但給解決戶口,還給安排工作。她常常深情地望著這個城里人的照片,想象著他許許多多的好處,想象著自己能夠從此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城里人,想象著自己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直到大學畢業……每當她想象著這一切,她就完完全全沉浸在羞澀而又甜蜜的思念中。當紅丟丟的果實掛滿了綠樹的時候,她揣著農村姑娘出人頭地的虛榮心,和一個女人夢幻般的憧憬,投奔她未婚夫的懷抱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她按捺著心頭的激動和喜悅,敲開了他的門。門開處,一束陽光照亮了她的心田:那雙明亮的灼灼有神的眼睛,清秀而俊氣的臉龐,就是照片上的人。那照片在她的琢磨和思念中,早已融入了她的生命。是他!她羞赧地微笑著,親切地叫了一聲:陸家洪,美麗的臉就紅得更加嬌艷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你,那個哪哈來、來那個哪哈,來--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董秀娥驚愕地站在門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霎時間凍結了她的美麗,她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原指望雄渾的陽剛之軀能說出一句兩句溫柔得讓人心軟的話來,原指望她能在這溫柔的話語中投入那渴望中的懷抱,誰知道竟象蟬鳴似的不知他說的是個啥!再看那清秀俊氣的臉龐,剎時間脹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地蠕動。這下,不僅她美麗的臉,就連她的心都一下子木了,呆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說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我、我那個哪哈、我那個哪哈說、說那個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卻說不下去了。只見黃豆大的汗珠滾上了鼻梁,嘴唇可笑地顫抖著,明亮的眼睛就象云層里透出的陽光,直勾勾地望著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董秀娥突然覺得渾身一陣奇癢,好象有許多只手在咯吱著她。心想,她這輩子也見過幾個結巴嗑,象這種結巴還從來沒有見過。什么“那個哪哈”“那個哪哈”!哎呀真是笑死人了!她再也忍浚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我、我那個哪哈不、不那個哪哈會、會那個哪哈說、說那個哪哈、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哈哈哈哈!”董秀娥覺得那許多無形的手,都在她的渾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胡抓亂撓,只弄得她忍無可忍,爆發似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別、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耳朵里,聽見他似是阻止似是勸說又似是安慰的話,那語言真是精煉得不能再精煉了。噢,天!怎么會是這樣的?怎么是這樣的會?怎么會這樣的是?噢,全亂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全亂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哈哈哈哈!哈——哈——哈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人在最痛苦的時候是沒有眼淚的,董秀娥不知在哪本書中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此時此刻,她用自己親身的體驗驗證了這句話的正確。不知是自己對未來憧憬得太美好?還是自己對心中思念的人期望得太高太多?此時此刻,她只覺得自己已經無法集中思想去思考,滿心都是被欺騙被侮辱的感覺,委屈和失望使她的心揪得發疼。她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可她哭不出。她只是控制不住地大笑著,直笑得自己翻腸攪肚上氣接不上下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她不知自己是怎樣進的門,也不知他對她說了些什么,更不知他是什么時候離她而去。待她笑得再也笑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這間陌生的房間,到處都清新整潔,竟象是女人居住的地方。桌子上,精心地擺放著她的照片,這是她特意為他拍的。那時,她從心底里感到快樂感到幸福,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照片上的她笑著,笑得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甜蜜比這更燦爛的了。如今,她的臉上盡管依然掛著微笑,卻分明已經變了味道,失去了往日的甜蜜,更沒有了往日的燦爛,只有一股苦澀充塞在心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隨著幾下輕微的敲門聲,他端著小鍋、飯碗等費力地進了門。飯很豐盛,她卻絲毫沒有胃口。那張曾經那樣吸引過她的清秀俊氣的臉,此刻,她卻視而不見。他的目光充滿了愛意,象一團濃濃的霧,緊緊地包裹著她。他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只苦于自己不善表達而沉默著。他指指已經擺上桌子的飯菜,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你吃,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聽著他極其精煉的語言,她的心頭突然一陣酸楚,淚水就止不住涌了出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你!你有這樣嚴重的……毛病,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隱瞞?這是欺騙!是對我的侮辱!”她努力不使自己的聲調顫抖和抽噎,既委屈又責備地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突然臉紅了,心想:“說,說什么?說了你還會嫁給我?”一雙明亮的眼睛卻睜得圓圓的,仿佛自己也是一個上當受騙者,做出一付無辜的樣子來,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難難難那個哪哈道、道那個哪哈介介紹紹人那個哪哈沒、沒對、對那個哪哈對你、你那個哪哈、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說?說什么?說了誰還會跟你!”董秀娥脫口說出了這句話,知道肯定傷害了他,就偷眼向他望去,只見他明亮的眼睛突然黯了,臉色也略微有些蒼白。董秀娥有點心軟,但又一想,這話也沒說錯!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其實陸家洪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心中卻在暗暗慶幸:果不出所料,幸虧沒告訴你,否則,連面都見不著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原、原、那個啊哈來、來是那個啊哈這、這那個啊哈、這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他喃喃著在地下走來走去,好象對介紹人的這種做法實在是料想不到,而且自己也是深惡痛絕的樣子。其實,他心中真正擔心的,是現在該怎么辦?董秀娥正在那邊“吸溜吸溜”哭得好不心酸,他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將近一年了,他們雖然沒見面,卻在彼此的信中向對方吐露了太多的衷情!他知道董秀娥心氣兒高,一心想嫁個理想的丈夫,在城里做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算實現自己的理想吧。可這第一次見面就給她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叫一個姑娘家家怎么受得了!唉,他真想走過去給她擦擦眼淚,把她摟在自己胸前,好好地安慰她,疼愛她……他當然不敢也不能那樣做。不過,再仔細一想,也沒什么太擔心的。他知道董秀娥真正的目的是要嫁一個城里人,而條件好的城里人誰會娶個農村姑娘!這點,董秀娥當然比他更加清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事、事、事情成那個啊哈成不、不那個啊哈成,你、你那個啊哈慢慢那個啊哈再再、考那個啊哈慮。先、先吃那個啊哈吃、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還考慮什么!我總不能跟你一個連句整話都說不利落的人過一輩子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是、是。都都那個啊哈怪、怪那個啊哈我。是我、我那個啊哈沒、有那個啊哈對對、你那個啊哈講、講那個啊哈清楚。你、你要不、不那個啊哈愿、愿那個啊哈意,也沒、沒、那個啊哈什么關、關那個啊哈系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說的倒輕巧!結婚介紹信都開出來了,十溝八岔的鄉親們誰不知道我嫁了一個城里人,我、我……嗚嗚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別、別。”他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才好,心里確實深深地理解和同情著這個對自己充滿了信心的姑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夜里,董秀娥毛茸茸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想一陣哭一陣,哭一陣想一陣。回去還是留下,在她心靈的天平上竟然稱不出個誰重誰輕!留下?她實在不甘心。想自己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永生永世和這樣一個連句整話都說不對付的人就伴,這委屈這酸楚叫她如何忍受!而鄉親們將永遠不再對她投來無比羨慕的目光,她將永生永世生活在他們幸災樂禍的神態中……那么回去? 那就意味著放棄自己的理想,象自己的母親一樣,嫁一個莊稼漢,做一個兩腿泥巴又土又蠢沒有見識也沒有什么追求的農家女人。噢,不!一想起農村的生活,她的渾身就感到一陣顫栗。都說勞動創造財富,可我們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落地摔八瓣,創造了個啥?屁!吃的啥穿的啥只有自己知道!真不如那幽閑闊步咕咕叫著的雞婆子,下幾個蛋還能換出個油鹽醬醋!想想自己哭爹叫娘地苦苦哀求,早出晚歸地死做,常常前心貼著后腔子,才斷斷續續好容易熬了個初中畢業!那城里人同樣的人身肉骨,吃酸的喝辣的,想上大學上大學,想出東洋出東洋,活得何等舒坦自在,何等輕松愉快!噢,天哪,世事為什么如此不公平!這究竟是為什么?! 更何況自己已經二十六歲,還能上哪里去找一個理想中的丈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就這樣董秀娥哭了三天三夜,也思索了三天三夜。她看著陸家洪若無其事地給她端茶送飯,聽著他若無其事地向她訴說著思念的衷曲,訴說著自己對她的愛慕之情……聽完了,腦子里竟是空白一片,只留下蠶食桑葉似的聲音:嘖嘖嘖,嘖嘖嘖!她恨不得對他大聲吼叫:噢,別再煩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就這樣,董秀娥一邊淚流成河一邊苦苦思索,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的人原本就劃好了等級!什么知識分子呀、什么有錢有勢呀、什么當官掌權呀,他們一層層高將上去,農村人就越發一層層低落到底!想這陸家洪若是沒有如此嚴重的口吃,豈能降低等級娶一個農村姑娘!正是因了這等級,他才能在她的酸苦和猶豫之間如此坦然如此冷靜。是的,他怕什么?城里人的優越性一定會香餑餑似的誘惑著她。這坦然的優越,才賦予他瞞天過海先斬后奏的膽量。怪不得他不去車站接她;怪不得自己早說來看看他,都被他借故推托了;怪不得相親的時候只給她送來一張照片,而本人卻躲之夭夭!如今卻一推六二五,說介紹人沒有給她說明白!原來一開始就隱藏著這么大的一個陰謀,有計劃有步驟地逼她就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她好恨,恨這個不公平的等級!她好鄙視,鄙視他的隱瞞和欺騙!而他的隱瞞和欺騙著實摧殘了她對他的一片深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其實,董秀娥真真正正所鄙視的,還是她自己!因為自己既然已經識透了他,既然知道他已經傷害了自己,既然自己對他如此失望,卻依然做了他的新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只有一樣找回了她的心理平衡,那就是想象中姐妹們依舊會投她一個艷羨的妒嫉,耳邊仿佛聽見姐妹們的驚嘆:喲,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她畢竟成了個城里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時光過得飛快,一轉眼整整五個年頭了。五年里,董秀娥深深感到了丈夫對她的愛。這抹平了她心中濃濃的酸苦。能不愛她么?她美得細嫩,美得柔弱,象枝頭含苞待放的桃花,微風中顫栗著晶瑩的露珠。誰能施殘予它,誰能欲摘予它!丈夫捧著一掬小心,生怕于粗狂中碰落一枚花瓣。她的淺笑常常蜜糖般癡迷著他,使他覺得自己不僅比她大了八歲而是十八歲甚至二十八歲。父親般慈祥寬厚的柔情,便在丈夫的心中油然生發,使他就象吃了白森森的棉花糖,滿心都是甜蜜和幸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于是便助長了她的任性,于任性中她識透了自己原來也有優越!就充分地利用著這個優越;就撒著嬌撅起兩片小巧潤澤的唇,鸚鵡學舌似的揶揄和嘲笑著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哼,就會那個啊哈、那個啊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或者索性省去對他的任何稱呼,更顯出欲滴流翠的別一番情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噯,那個啊哈,吃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那個啊哈,該理發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銀鈴般的聲音,桃花般的嬌嫩,象小白龍江里滾圓的卵石,在他心底漣漪般激起一陣陣心顫!于是他就沖動地一把摟緊了她,熾熱的唇便急迫地緊壓在那兩片嬌嫩的小唇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她幾乎夜夜枕著丈夫的臂膀,依偎著丈夫溫暖的懷抱,承受著丈夫溫情脈脈的愛撫和觸摸……那所有極其細微的動作,都使她銷魂蕩魄幸福歡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但終究有一個被愚弄被欺騙的煩惱,郁結在心底隱隱做疼……</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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