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說話這一樁事，在中國人看來，向來是極有講究的。我每每想起，便覺得其中奧妙無窮，竟至于有些可怕了。</p><p class="ql-block">中國人說話，向來是不肯直說的。明明是"好"，偏要說"還行"；心里想著"不行"，口里卻道"可以商量"。這種曲曲折折的表達法，使多少事情變得撲朔迷離。我曾見過兩個商人談生意，一個說"價錢似乎高了些"，另一個便回道"可以再斟酌"，于是兩人相視而笑，握手告別。旁觀者以為生意談成了，誰知次日便傳來談判破裂的消息。原來那"似乎高了些"便是"絕不可接受"之意，而"再斟酌"竟是"毫無商量余地"的婉辭。這般說話，真教人如墜五里霧中。</p><p class="ql-block">說話的場合更是大有文章。同是一句話，在甲處說得，在乙處卻說不得；對丙可直言，對丁卻須繞彎。家事不可外揚，外事不可內(nèi)傳，當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我認識一位先生，在單位里對領導畢恭畢敬，言必稱"是"，回到家中卻將領導罵得狗血淋頭。這倒也罷了，偏生他在酒桌上又能將罵領導的話說得妙趣橫生，引得眾人哄笑。同一件事，三種說法，竟都能恰到好處，豈非奇事？</p><p class="ql-block">最妙的是那轉述他人言語的功夫。中國人于此道可謂登峰造極。甲說乙"工作認真"，經(jīng)人一轉，可變?yōu)?quot;效率低下"；丙夸丁"為人直爽"，傳到耳中竟成了"不懂變通"。這轉述之間，不知制造了多少恩怨情仇。我曾親眼見一位仁兄，將上司的"這個方案再完善一下"原原本本轉達給同事，卻被同事視為故意刁難。原來那"完善"二字，在上司口中是"小修"，在同事耳中卻是"重做"。說話聽聲，鑼鼓聽音，中國人的耳朵向來是極靈敏的。</p><p class="ql-block">至于那退休老干部與海外老同事的通話，更是將說話的藝術發(fā)揮到了極致。老同事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妻子，不過是為了與孤寂的老干部"同頻共振"罷了。倘若當真，便是呆鳥。我想起古時候的文人雅士，相見時總要互相貶低自己，一個說"鄙人才疏學淺"，另一個便道"在下愚鈍不堪"，其實心里都自視甚高。這種說話的方式，至今猶存。</p><p class="ql-block">說話的藝術愈精，人心之間的距離卻愈遠。我們用層層疊疊的話語將自己包裹起來，像蠶吐絲一般，終至作繭自縛。明明最簡單的意思，偏要說得云山霧罩；明明最直接的感情，偏要表達得曲曲折折。長此以往，說者固然費盡心思，聽者也不得不絞盡腦汁。</p><p class="ql-block">我想，倘若有一天，中國人能夠少些說話的"藝術"，多些直抒胸臆的勇氣，或許人與人之間的猜忌會少些，理解會多些。但轉念一想，這恐怕又是我的癡想了。千百年來養(yǎng)成的說話習慣，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p><p class="ql-block">說話的藝術，說到底，不過是世故的別名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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