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大會

林森

四年級下學期的一天下午，柴老師說，學校明天召開憶苦思甜大會。放學后，柴老師單獨把我叫進宿舍，關上門，悄悄地問我:“你奶奶是不是名叫李秀珍？”我回答是的。“明天大會上，有兩個地主分子參會，其中有李秀珍的名字。要么你明天請假不來，要么讓你奶奶裝病，注意這事一定要保密。”我回家告訴了奶奶，她說:“我今天還在地里扯豬草，隊上的人都把我看在眼里的，怎么好意思去裝病？”一家人慪得唉聲嘆氣。正在這時，袁隊長來了，他對奶奶說: “剛才公社通知，讓你去學校陪會，我說你有病，讓富農成份的唐連清代你去。主要是考慮你孫子在學校讀書，你站在臺前，他今后在學校沒臉見人。下一次生產隊開斗爭會，你可得到場。”奶奶滿口答應，父親千恩萬謝地送走了袁隊長。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地來到了學校，操場周圍的楊樹上，用繩子懸掛著一些長條紅布標語；地面上用白石灰撒線，標了班級區域；高于操場的主席臺上擺著長條桌，墻壁上貼著紅紙口號。上午快九點，同學們都自帶凳子往劃線內就坐。那天正遇逢集，人們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向操場。趙校長手持話筒，大聲地喊著不要擁擠，操場周圍站滿了圍觀的群眾。公社張書記、貧管會何主任和趙校長等人在主席臺前就座。前面站著三個低著頭、胸前掛著牌子的人，其中一個人正是我們生產隊的富農分子唐連清。 貧管會何主任做憶苦思甜報告，他手拄拐杖，顫顫巍巍，邊擦眼淚邊講話。他說: “解放前，我在地主王老爺家當長工，有一年快過年時，家里斷糧了，去地主家借糧食。地主不但不借，還說: 你欠我5塊銀元，加上利息該還8元多了，你不還賬，還想借糧，我拿糧喂狗，也不會借給你。”何主任擦了一把淚，接著說：“實在沒辦法了。我只有向窮親戚東挪西借，吃糠咽菜地把年過了。同學們，你們說地主心腸有多狠？”說著話時，何主任轉過身，手指著唐連清說: “姓唐的，正好今天你在這兒，你給我說一說，上一次逢集，你在供銷社買主席像。你把像放到背柴火的背簍里，你這是公開侮辱偉大領袖。同學們，你們說一說，唐連清這個富農分子心有多狠？”這時趙校長站起身來，手舉拳頭高喊:“打倒地主，打倒富農！”“打倒唐連清！”同學們和操場圍觀的群眾跟著一齊高喊著，口號聲震天動地。?人們正高呼口號時，一個看熱鬧的社員上前向唐連清吐口水，還有兩個人上來用腳踢，唐連清倒在了地上。會場引起了一陣陣躁動，看著唐連清挨打，想到那個位置現在站著的應該是奶奶。如果奶奶今天真的站到了臺前，不僅同學們會笑話我，說不定奶奶還會挨打。 唐連清就住我家屋后，我們兩家只隔一條土山梁。那天下午放學回來，我去他家，唐連清躺在床上，臉上和手膀上滿是血痕印，嘴里一直呻吟著:“罪過，罪過，我認罪！我認罪！”國慶節前夕，由駐隊工作組張組長主持，在生產隊保管室院壩召開了憶苦思甜大會。唐連清前幾天在學校受了傷，下不了床，未到會。奶奶胸前掛著牌子，低著頭站在保管室屋檐下。社員們訴苦呼喊口號時，并沒有動手動腳去打奶奶。父親小聲說，都是一個生產隊的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加上我們和隊上的人平時關系好，怎好意思動手呢！張組長在會上大發其火，說我們生產隊的人分不清好壞，斗爭地主分子狠不下心，憶苦大會的效果在全公社是最差的。在張組長的動員下，有幾個年輕人上來指著奶奶的鼻子罵了一陣，有兩個小孩上前，向奶奶吐了幾口唾液。1980年初夏，黨中央取消了成分。我在安康農校上中專，父親打電報讓我專門趕回來。我回到家，奶奶和父親大哭了一場。那一夜，一家人興奮得未睡覺。奶奶跪在堂屋后墻領袖像前，一遍一遍地磕著頭，嘴里不停地說:“苦日子出頭了，人人都是平等的，我們可以抬頭做人了！”第二天，奶奶專門殺雞備酒，把袁隊長和柴會計等人請到家。從不沾酒的奶奶，說今天是人生大喜事，吞了一杯酒，當場嗆得直咳嗽。奶奶逢人就說: “想不到啊，我這個解放前剝削人的地主分子，今天還摘了帽子，黨中央真是太英明，太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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