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畔的時光火車

大方無隅

在宮崎駿的經典動畫片《千與千尋》當中，有一段奇幻而寧靜的海上火車之旅，沿途風景如詩如畫，充滿神秘色彩。 《千與千尋》中千尋和無臉男乘坐的海上火車，其原型便是斯里蘭卡從加勒開往科倫坡的西南沿海線列車。這段鐵路緊靠海岸線，從車廂中看出去仿佛在海面上行駛，與動畫中的場景極為相似。人們因此慕名而來，體驗這與“千與千尋同款”的海上火車，也使這列火車成為了斯里蘭卡名片。 在某個清晨，我曾經漫步經過科倫坡市中心古老的火車站，它就像一本泛黃的詩集。斑駁的磚墻上，藤蔓蜿蜒生長，勾勒著歲月的紋路；銹跡斑斑的天橋跨過鐵路，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撐起百年的故事。這讓我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站在一個時光的站臺上，老式時鐘滴答作響，歸人與旅人擦肩而過，恍惚間，仿佛能聽見歷史的回聲在梁柱間輕輕流轉。 在清晨的漫步中，我也曾經站在跨線橋上俯瞰，鐵軌像兩道被歲月磨舊的銀鏈，蜿蜒著沒入城市深處。青草從枕木縫隙中鉆出來，在鐵軌間織就毛茸茸的綠毯，被海風撩撥得輕輕起伏。陽光灑落時，草葉上的露珠閃爍如碎鉆，與銹跡斑斑的鐵軌相映成趣，仿佛時光在此處悄然停駐，任由自然與工業遺跡溫柔相擁。 我的工作旅行恰巧要從科倫坡到漢班托塔，這兩個城市之間是有火車的，由于要趕時間，我們沒法全程都坐火車，于是決定坐上兩站體驗一下斯里蘭卡的火車。 斯里蘭卡市中心的火車站不大，有明顯的殖民時代的風格，看上去車站的車次不少，不斷的有人在進進出出。 進入火車站，就像闖入了時光的褶皺里，火車站彌漫著歲月的氣息。鋼結構的屋面架在鑄鐵的構件上，訴說著蒸汽機車時代的故事。 我要上車的那個火車站叫做科倫坡要塞站(Fort Railway Station）早在1908年就開通了，是英國殖民時代留下的遺跡。晨光斜斜地穿過火車站銹跡斑斑的鋼架穹頂，將拱廊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油畫。時光在磚石縫隙里生長出墨綠的苔蘚，仿佛在低聲訴說殖民時代的舊夢。 火車站購票處緊挨著檢票口，只有一位工作人員負責檢票，也沒有安檢，整體氛圍輕松自在。 要說這斯里蘭卡的火車票是真的不貴，從科倫坡坐到漢班托塔，160多公里，那票價也是合十塊人民幣出頭十塊，真的是實惠。 車站不大的空地上，老式的蒸汽機車車頭成了這里的裝飾品。 月臺上，人們來來往往，有的在等車，有的在與親人朋友告別，還有小販在售賣。鐵軌間偶爾有鴿子悠閑踱步，為車站增添了幾分靈動。 候車區的鑄鐵長椅泛著溫潤的光澤，有人手里拎著很重的行李，陽光透過穹頂灑在他們肩頭。小商販頭頂的竹籃中清甜果香混著茉莉花香，在咸澀的海風里釀成獨特的熱帶氣息。飛鳥的翅膀掠過站臺邊緣的三角梅，將細碎的花瓣抖落在旅人肩頭，恍惚間，時光都慢了下來。 兩個月臺之間，通常有兩股鐵道，這樣的布局，火車可以對開，時不時的有火車駛入站臺， 我出行的早晨天氣很好，陽光從兩座月臺遮陽棚的夾縫里傾瀉而下，劈開月臺的幽暗。鐵軌被鍍上流動的碎銀，剛剛抵達的列車折射出細碎的光。兩股鐵軌間的茵茵綠草正貪婪吮吸著日光。 遮陽棚下，陰影如潮水漫過候車長椅，鐵皮屋頂的銹跡在昏暗中蟄伏成神秘圖騰。旅人走過明暗交界線，把現實切割成油畫般的層次，一半藏進陰涼，一半亮得灼目。。 通往天橋的坡道比想象中陡峭，臺階邊緣已經磨得圓滑發亮，我貼著墻面拾級而上，坡道下恰有火車經過，震顫的力道順著臺階傳遞上來，感受到明顯的震動。 站在天橋上向站內的方向張望，鐵軌從站臺向遠方蜿蜒延伸，消失在地平線盡頭。老式火車披著歲月的痕跡，在轟鳴聲中緩緩進站，鐵銹色的車廂與站臺的暖色調相互映襯，構成一幅復古又鮮活的畫面。 鐵路與人行道的平交口上，人們正在悠閑地橫穿鐵路。 倚著天橋的鐵欄桿向外俯瞰，居民區近在咫尺。石棉瓦楞板覆蓋的房屋高低錯落，一群工人正忙著砌墻，大砌塊磚縫間新抹的水泥泛著濕潤的灰，層層堆疊起生活的輪廓。手扶拖拉機停在大院門口，車斗中不知裝了什么在售賣。人們在這里攀談，也在這里勞作，鐵軌穿過門前的黃土地，天橋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暈染出質樸的生活圖景。 跨過油跡斑斑的枕木，紅綠相間的列車如蟄伏的巨獸慢慢進站，車廂的拱頂泛著光，顯示露出金屬的原色。在老車站當中的每一幀畫面都仿佛是凝固在流年琥珀里的舊時光，散發著歲月的光澤。 不一會兒，汽笛聲再次響起，哐當哐當的車輪聲震得天橋微微晃動，火車慢慢的開走，駛向塵埃深處。鐵軌空蕩的剎那，月臺再次鮮活起來，賣飲料的小亭子亮著暖黃的燈光，旅客們不緊不慢的腳步仿佛是這里永遠的節奏。 我們的時間不是特別趕，所以也可以不緊不慢的瀏覽一下周遭的風景。當我們穿過天橋來到候車的月臺上，我自己也成了天橋上那些觀景人眼中的風景。 車站的鋼結構站房宛如一座鋼鐵鑄就的圣殿，交錯的鋼梁與桁架勾勒出雄渾的幾何之美。陽光透過頂部的天窗傾灑而下，在月臺與列車表面編織出流動的光語。列車靜靜停泊在光暈中，車皮上斑駁的銹跡也被鍍上了金邊，泛出溫潤的光。搬運工的身影在光影間穿梭忙碌，他們將裝滿各種貨色的貨袋和木箱穩穩地抬上列車，這樣的場景對我也很親切，仿佛是舊日時光的重現。 我們特別選擇了那種最傳統古老的慢車，車廂的鐵皮外殼早已褪去鮮亮，暗紅色的車皮被歲月啃噬出斑駁的銹跡，火車啟動的時侯，那些金屬的連接件發出緩慢的吱呀聲，窗框與車身碰撞出細碎的聲響。 進入車箱，也是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陽光斜斜地照進車窗，黑色人造革座椅上流淌著蜜糖色的光。皮革表面細微的裂紋與褶皺，在光影中宛如油畫布上自然形成的肌理。我望著明暗交界處游移的光斑，忽然想起倫勃朗筆下那些被光線親吻的人物，此刻我們竟共享著相似的光影魔法。座位的靠背上，都有一根彎曲的鐵管，表面的烤漆已然剝落，露出啞光的金屬質地，被無數雙手磨得發亮。車廂的天花板上，老式旋轉懸在那里，投下一圈圈暗影。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睛也慢慢適應了，車廂里幽暗的環境。窗外的乘客們已化作模糊的背景，我側面座椅上的老婦人成為了光的焦點。從車窗傾瀉而入的陽光，照射在婦人的沙麗上，渲染出層次分明的金棕色，褶皺間明暗交錯的光影，如同被稱為光影大師的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畫作中用到極致的明暗對比。 同時我還看到一位裹著白色頭巾，穿著紅色紗麗的老婦人，她隨身攜帶的方便袋放在她座位的旁邊，光影一樣的投射在她的身上，這一幕帶著荷蘭風俗畫家維米爾畫中靜謐的神圣感，在這樣的剎那，我似乎找到了那些“光影大師”的感覺，我的眼睛捕捉到了光的微妙變化，真切地體會到光線塑造出立體感和空間感，使畫面產生流動、優雅的氣氛。這樣的情景仿佛美術館里的經典畫作，在搖晃的車廂里有了生命的呼吸。 這樣的畫風讓我的腦中一下子浮現出維米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的畫面。我眼前的景象和寧靜溫馨的氛圍也是由柔和自然的光線營造出來的，在這樣的情境中，我用手機隨手拍下的照片也展現出了一種古典的秩序與美感。? 車子開起來，我從敞開的車窗探出頭去瀏覽窗外的風景。總有人喜歡把身子探出敞開的車門，去感受迎面吹來的風。老城的紅瓦白墻掠過發梢，寺廟的風鈴聲傳入耳際；高高的玻璃幕墻在不遠處閃著光，展示著一個不一樣的新城。古老的火車載著我在歷史與未來的縫隙間穿行，每一處掠過的風景，都成為印刻在肌膚與靈魂間的永恒印記。 車子先是向著印度洋的方向開，途中也會經過一些小站，小站的站臺和站房的顏色很多也是和車皮一樣的暗紅色，和藍天大海的顏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鐵皮列車在老城區的巷道間委迤而行，建筑的陰影次弟落在肩頭。當最后一棟建筑掠過視線，鐵軌突然掙脫樓宇的懷抱——剎那間，整片印度洋撞進瞳孔。滿眼的蔚藍揉碎在浪花里直撲眼眶，心跳也隨著翻涌的潮聲，跌進了這片猝不及防的壯闊。 鐵軌緊貼著浪花奔跑，咸濕海風卷著汽笛掠過耳畔，陽光在睫毛上跳躍，看海岸線蜿蜒成詩，這一刻，連呼吸都滿帶著印度洋的溫柔。 即便是在海邊長大的我也被這樣的景象震撼，窗外的印度洋像是流動的藍寶石，年輕人半懸在敞開的車門，任衣襟被海風撩起，恰似飛揚的心情。在這樣的列車上，心情毫無束縛，滿載著整個清晨的慵懶與閑適，駛向日光的深處。 我路過海邊的Bambalapitiya小站，暗紅和明黃的外墻在陽光下發燙，濃郁的色彩撞碎在翻涌的碧藍海面，釀成色彩明快的視覺狂想。 我下車的車站是Wellawatta，距離我上車的科倫坡Fort車站也就是七八公里的樣子我們跑了大約半個小時。這個車站因海上小火車而聞名，車票價格約20盧比，合人民幣也就是五毛錢。 暗紅車廂吞吐著光影，老人趿著發白的人字拖端坐在開場的車門上，生活就以這樣不變的節奏，在這里日復一日。 我喜歡明媚的陽光下，這里對比鮮明的色塊，不管是蔚藍的大海還是碧綠的棕櫚樹，以及那些暖色調的墻體。 我踩上站臺的剎那，仿佛踏入了被時光遺忘的夢境——Wellawatta車站的墻體泛著柔光，廊柱上蜿蜒的鐵銹紋路，也像是被歲月精心勾勒出的藤蔓。陽光在地面留下明暗交錯的光影，我的影子與掠過頭頂的白鴿一同游走，陽光下的空氣仿佛都在顫抖。 踏上出站天橋的瞬間，咸澀的海風裹挾著陽光撲面而來，將整個世界展開成一幅流動的畫面。 俯身望去，兩條鐵軌向遠方延展，在熾烈的陽光下泛著微光，鐵軌間的綠草隨風起伏，整齊排列的枕木，如同時光的琴鍵，等待下一趟列車奏響奔赴遠方的樂曲。 轉身回望城市，高樓與低矮的紅房屋錯落有致，棕櫚嫩綠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城市宛如打翻的調色盤，潑灑出一地絢麗。街道上嘟嘟車穿梭如織，在光束里翩然而去，勾勒出市井生活的圖景。 而當目光投向大海，印度洋的海浪翻涌起雪白的浪花，海風掠過耳畔，帶來咸濕的溫柔呢喃。站在天橋中央，我的腳下是延伸的鐵軌，身后是人間煙火，眼前是無垠汪洋。這樣的時刻，時間與空間在此重疊，將斯里蘭卡的浪漫與詩意，盡數印入腦海。 離開充滿詩意的小站，這場與印度洋共舞的短暫旅程悄然畫上句點。海風與汽笛的余韻卻久久的在耳畔回蕩，那些掠過車窗的浪花、車廂里靜謐流淌的時光、當地人眼角舒展的笑意，都化作記憶里最鮮活的色彩。我途經了這如夢似幻的山海人間，它也悄然住進了我的心底。我想，在往后歲月里，它會隨時泛起溫柔的漣漪。 火車是時光的流動詩行，載著憧憬，也藏著回望。從起點駛向未知，窗外變換的風景如同人生際遇，有驟雨初晴的驚喜，也有暮色四合的悵惘，每一程停靠，都是命運溫柔的注腳。我珍惜每一次火車上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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