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妝奩深處,一枚小小的玉瓶靜靜躺著,溫潤的光澤仿佛一縷凝固的朝霞——那是后羿射落九日之后,西王母垂憐他們夫妻情深,所賜下的長生不老之藥。嫦娥輕輕拂過瓶身,指尖觸到一絲溫潤的暖意。瓶內藥丸滾動,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響,像無數顆被禁錮的星辰在低語。嫦娥小心翼翼將玉瓶放回原處,用幾層柔軟的絲絹重新覆蓋,心口微微發熱:只待后羿歸來,便可一同服下這長生不老之藥,掙脫生死的束縛,讓這塵世的相守綿延至時間的盡頭。</p><p class="ql-block"> 就在此時,院門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被巨大的力量轟然撞開,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四濺。一股兇蠻的氣息裹挾著塵土猛地灌入室內,嫦娥不由得后退一步,心驟然沉落谷底。逢蒙,后羿那心懷叵測的徒弟,此刻正立在門口,身形如山巒般堵住了光亮。他眼神灼灼如燒紅的炭火,直勾勾地刺向嫦娥妝奩的方向,嘴角咧開一個貪婪而猙獰的弧度:“師娘,靈藥何在?弟子今日,特來‘拜謝’師父恩典。”</p><p class="ql-block"> 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嫦娥的咽喉,四肢百骸似乎都凝滯了。只見逢蒙一步步逼近,沉重的腳步踩在夯實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敲打著嫦娥的心鼓。那張平日堆滿虛偽笑容的臉,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變形,貪婪的欲望幾乎要從眼中溢出來。他粗壯的手臂猛地掃向妝奩,那些承載著歲月痕跡的胭脂、玉簪、銅鏡……脆弱得如同枯葉,在刺耳的碎裂聲中紛紛揚揚散落一地。嫦娥的妝奩,連同嫦娥所有的溫柔期待,剎那間化為齏粉。</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一片狼藉中,溫潤的玉瓶顯露出來,像一顆被遺落在廢墟里的明珠。逢蒙眼中迸射出狂喜的兇光,粗糙的大手帶著一股腥風,猛地向那小瓶抓去。“不”一聲尖嘯從嫦娥喉中撕裂而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嫦娥猛地向前撲去,身體比思緒更快一步。在逢蒙那粗糲的指尖堪堪觸到瓶身的剎那,嫦娥用芊芊細手搶先一步緊緊攥住了那小小的玉瓶。冰冷堅硬的觸感硌著掌心,仿佛握著一塊凝結的寒冰。來不及思索,更無暇細想,嫦娥拔開瓶塞,將瓶口對準雙唇,猛地一仰頭。無數細小的、帶著奇異苦澀芬芳的藥丸,如同滾燙的沙礫,爭先恐后地涌入嫦娥的喉嚨。那味道,竟像是咬碎了凝固的月光,冰冷又灼人。</p><p class="ql-block"> 就在藥丸滑落腹中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在嫦娥體內轟然炸開。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種奇異的失重感,仿佛全身的骨骼血肉都在剎那間變得輕盈透明。腳下堅實的地面驟然失去了支撐的力量,此時嫦娥的雙足竟離開了地面,身體像一片被無形氣流托起的羽毛,悠悠蕩蕩地向上飄浮。“你”逢蒙驚怒交加的吼叫從下方傳來,他跳起來想要抓住嫦娥的腳踝,指尖卻只徒勞地掃過冰冷的空氣。他仰起頭,那張因狂怒和難以置信而扭曲變形的臉孔迅速縮小、模糊,連同那間曾承載著他們無數溫馨時光的茅屋,一同急速地向下沉墜、遠去。</p><p class="ql-block"> 頭頂的天空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穹頂,它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嫦娥迎面撲來。風在耳邊呼嘯,起初是輕柔的托舉,如同春日里托起柳絮的微風。然而越往上,那風便越顯猙獰,化作無數冰冷刺骨的利刃,狂暴地撕扯著嫦娥的衣衫和長發。它們發出尖利的嘯叫,仿佛要將嫦娥這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徹底撕碎。嫦娥的身體被這凜冽的罡風包裹、穿透,寒意滲入骨髓,血液似乎都要凝固。廣袤的大地在腳下不斷延展、收縮,最終化作一幅遙遠而模糊的圖畫。青山綠水的輪廓逐漸隱退,只剩下微塵般的村落和蜿蜒如細線的河流,最終都沉入一片浩瀚無邊的蒼茫暮色里。</p><p class="ql-block"> 不知在無休止的上升中煎熬了多久,當那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嫦娥的意識徹底凍結時,一股冰冷而沉重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嫦娥,下墜感驟然停止。嫦娥重重地跌落在某種堅硬、冰冷、光滑的平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衣衫,直透骨髓。嫦娥掙扎著支起身,茫然四顧。這里沒有一絲人間的煙火氣息,只有一片無邊無際、死寂的銀白。地面是光滑如鏡的寒玉,倒映著上方那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冰輪——它慘白的光輝無情地傾瀉下來,照亮了這座孤絕的宮殿。巨大的冰柱支撐著同樣由寒冰雕琢而成的穹頂,每一道冰棱都反射著冷光,銳利得仿佛能割傷視線。寒氣無聲地彌漫、凝結,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無數細小的冰針。</p><p class="ql-block"> “咚…咚…咚…”單調、沉悶的敲擊聲,規律得如同某種冰冷的計時器,一下又一下,固執地穿透這死寂的寒冷,敲打在嫦娥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嫦娥緊繃的神經上。循聲望去,宮殿邊緣,一只通體雪白的玉兔蹲踞在冰冷的石臼旁。它小小的前爪緊握著一根粗重的玉杵,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搗著石臼里那些散發著微弱清苦氣息的藥草。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空洞無神,映著慘白的月光,沒有絲毫活物的靈動,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機械般的永恒重復。那單調的搗藥聲,在這片死寂的廣寒宮里,竟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絕望,聲聲都像是催命的符咒。</p><p class="ql-block"> 更遠處,一個魁梧的身影吸引了嫦娥的目光。吳剛赤裸著肌肉虬結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手中巨大的斧刃閃爍著寒光,每一次都竭盡全力,狠狠劈向一株龐大得不可思議的月桂樹。斧刃深深嵌入樹干,發出沉悶的“咔嚓”聲。然而,就在斧刃離開樹身的瞬間,那道深長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愈合,樹皮重新彌合,光滑如初,仿佛從未受過任何傷害。吳剛發出一聲低沉的、混合著痛苦與不甘的嘶吼,再次舉起巨斧,重復著這無望的劈砍。汗水從吳剛額角滾落,在寒玉地面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珠。那愈合的樹身之上,竟隱隱滲出暗紅如血的汁液,隨即又迅速凝固,在慘白的月光下,留下點點刺目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嫦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吳剛手臂上一道剛剛被飛濺的木屑劃出的淺痕上。那傷痕,也如同被施了詛咒,在嫦娥眼前迅速地愈合、消失,皮膚光滑如初,不留一絲痕跡。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并非來自周遭的環境,而是從靈魂的最深處升騰而起,瞬間凍結了嫦娥的四肢百骸。嫦娥明白了。那玉瓶里的,并非通向永恒幸福的金鑰,而是一劑凝固時間的劇毒。它將生命凍結在這片冰冷的銀白囚籠之中,剝奪了所有流轉的可能。那玉兔的杵臼,吳剛的斧頭,連同嫦娥自己這具漂浮至此的軀殼,都不過是這永恒刑具上冰冷的齒輪,無休止地重復著被詛咒的軌跡。長生不老,原來竟是這宇宙間最漫長、最無望的囚禁。廣寒宮,這名字何其諷刺,它的寒冷,是凍結靈魂的酷刑;它的“廣”,是囚籠無邊無際的絕望。</p><p class="ql-block"> 嫦娥踉蹌著奔向這冰冷宮殿最高處的露臺,撲向那冰晶雕琢的欄桿。寒玉的冰冷透過掌心直刺骨髓。嫦娥的目光急切地穿透那層稀薄卻永恒的月華云靄,投向下方那片遙遠、模糊的人間。視線貪婪地搜尋著,掠過縮小如棋盤的山川河流,掠過那些在塵世煙火中明明滅滅的、溫暖的燈火光點。</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中秋了么?人間的燈火,比往常更加璀璨,如同散落大地的星辰。那些暖黃的光暈,一定包裹著團圓的笑語,蒸騰著月餅的甜香,彌漫著秋收的喜悅……那些聲音,那些氣味,那些屬于人間的、鮮活的溫度,曾是觸手可及的全部世界。嫦娥的目光在那些燈火的河流、山脈的輪廓間瘋狂地逡巡,徒勞地尋找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后羿……我的后羿,他此刻會在哪里?是獨自佇立在空蕩蕩的院中,仰望著這輪囚禁了他妻子的月亮?還是在山野間奔走,追尋著一個早已飄散在九天之上的幻影?</p><p class="ql-block"> 月光如水銀瀉地,冰冷地覆蓋著人間的每一個角落,照亮了萬家的窗欞,勾勒出山巒的起伏。然而,這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清輝,卻偏偏吝嗇于照亮那張刻骨銘心的臉龐。無論嫦娥如何睜大眼睛,如何近乎瘋狂地搜尋,那片承載著無數溫暖記憶的土地上,只有一片模糊的、被月光漂洗過的朦朧景象。后羿的臉,像沉入最深海底的石子,被這無情的月華徹底吞沒。</p><p class="ql-block"> 玉兔搗藥的“咚咚”聲,吳剛伐木的“咔嚓”聲,在這片死寂的廣寒宮里,以一種不變的、冰冷的節奏,固執地交織著。它們不再僅僅是聲音,而是凝結成兩條無形的、冰冷的鎖鏈,將嫦娥牢牢縛在這片孤寒的絕域。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流淌的意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永恒循環。廣寒宮,這座由冰晶與謊言筑成的囚籠,它的高聳與華美,不過是永恒孤獨最殘酷的注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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