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傍晚的天像燒黑了的一口鍋，慢慢壓下來。村口那棵老鑿樹的枝丫上，幾只烏鴉撲棱著翅膀歸窩，“呱呱”的叫聲劃破寂靜。風(fēng)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擦過路面時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誰在耳邊悄悄絮語。</p><p class="ql-block"> 我裹緊了外套，踩著滿地碎金似的夕陽往家走，鞋底碾過落葉的脆響，在空曠的村子里顯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走到村口的老井邊，月光剛好從屋檐縫里漏下來，照在井沿的青苔上，泛著冷幽幽的光。小時候總跟著父親來這兒打水，他總說這口井“喝飽了歲月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如今井欄上的刻痕還在，卻再也聽不見父親用桶子舀水時的咕嚕聲——他走那年，也是這樣一個落滿月光的秋夜，臨走前攥著我的手，說“你們姊妹四個都成家立業(yè)了，我也放心走啦”。</p><p class="ql-block"> 風(fēng)吹過窄巷，掀起衣角的瞬間，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我背著高燒的妹妹往村診所跑，雨水劈頭蓋臉砸下來，父親舉著油燈在后面追，嘶啞著嗓子喊“慢點兒跑，別摔了”。 </p><p class="ql-block"> 油燈的光在雨幕里晃悠，像一顆忽明忽暗的星。如今妹妹在城里安了家，而父親的墳頭早已爬滿了青草，只有每年清明，我們才會帶著他愛吃的飲料去看他。</p><p class="ql-block"> 路過老鑿樹時，我停下腳步。樹干上當(dāng)年和小伙伴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還在——“張三李四是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們總蹲在樹下拋石子，輸了的人要貼胡子。如今張三去了南方打工，李四成了鎮(zhèn)上的老師，上次同學(xué)聚會，大家捧著手機(jī)刷屏，誰也沒提當(dāng)年刻字的事兒。樹影在地上晃了晃，像是在無聲地嘆息。</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上周回老家，路過村東頭的小學(xué)，鬼使神差地把車停在了校門口。記憶里朱紅的校門早已斑駁成暗褐色，鐵欄桿上銹跡斑斑，像老人臉上的皺紋。</p><p class="ql-block"> 操場荒得不成樣子，野草沒過了膝蓋，曾經(jīng)升旗的地方，只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旗桿，在風(fēng)里晃蕩。</p><p class="ql-block"> 二十五年前，我就在這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做校長。那時候教室的窗戶總是擦得锃亮，走廊里飄著粉筆末和煤爐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guī)У娜昙壈嗬镉袀€叫王小虎的男孩，總愛偷偷在課本上畫孫悟空，被我逮到好幾次。</p><p class="ql-block"> 有次他把畫塞給我，咧嘴一笑：“老師，你看我畫得像不像？以后我要當(dāng)畫家！”后來他爸出了意外，他跟著媽媽去了外地，再沒回來過。也不知如今的他，是否還握著畫筆？</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的門早被風(fēng)雨蝕得變了形，門縫里塞著幾張泛黃的報紙。我扒著門縫往里看，當(dāng)年我坐的那張木桌還在，桌面上刻著個模糊的“靜”字——那是我工作時，為了提醒自己別粗心毛躁刻下的。 </p><p class="ql-block"> 旁邊的窗臺上，放著個掉了漆的搪瓷缸，是老校長退休前送我的，說“年輕人，做事要像這缸子，經(jīng)得住摔打”。 </p><p class="ql-block"> 如今老校長已經(jīng)去世多年，而我也從那個說話臉紅的小姑娘，成了退休的“老教師”。</p><p class="ql-block"> 操場邊的棗子樹下，曾經(jīng)有個水泥砌的乒乓球臺。下課鈴一響，孩子們就抱著球拍沖出來，打得滿頭大汗。</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和數(shù)學(xué)老師老張比賽，他耍賴把球打到我懷里，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老張前年查出了帕金森，上次視頻時，他手抖得連茶杯都端不穩(wěn)，卻還念叨著“當(dāng)年我那球打得夠絕吧？”</p><p class="ql-block"> 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像無數(shù)只蝴蝶在打著旋，飛舞著，我忽然想起畢業(yè)典禮那天，孩子們圍著我唱《送別》，唱著唱著就哭了。那時我總覺得時間還長，轉(zhuǎn)眼卻已過了這么多年。 </p><p class="ql-block"> 校門口的石碑上，“某某小學(xué)”的字樣被風(fēng)雨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一段被遺忘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前幾天初中同學(xué)群里突然熱鬧起來，有人發(fā)了張老照片——是我們初三畢業(yè)時在教學(xué)樓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站得歪歪扭扭，臉上帶著傻乎乎的笑。</p><p class="ql-block"> 我盯著照片看了半天，才認(rèn)出角落里那個扎著馬尾的女孩是我自己，那時候我還穿著涼鞋，腳趾頭都露出來了，嘴角長著一顆痣。</p><p class="ql-block"> 群里的李同學(xué)@我說：“還記得初三那年你摔進(jìn)花壇嗎？全班笑了你三天！”我愣了愣，才想起那天放學(xué)時，我追著一只蝴蝶跑，結(jié)果一腳踩空摔進(jìn)了教學(xué)樓前的月季花壇，裙子上沾了滿身泥，還被刺扎破了手。 </p><p class="ql-block"> 同桌王芳一邊幫我拔刺，一邊笑得直不起腰：“你呀，真是個冒失鬼！”如今王芳在國外定居，上次視頻時，她的小女兒都能打醬油了，只是說話還帶著當(dāng)年那股爽快的勁兒。</p><p class="ql-block"> 有人提議回學(xué)校看看，周末那天，我們幾個老同學(xué)約在初中校門口碰頭。校門翻新過，氣派了不少，但門口的柳樹還是老樣子，只是當(dāng)年我們刻字的地方，被刷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漆。</p><p class="ql-block"> 走進(jìn)校園，操場擴(kuò)建了，教學(xué)樓也蓋了新的，只有走廊里的黑板報，還留著幾分當(dāng)年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我們站在曾經(jīng)的教室門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實驗室。黑板上寫著復(fù)雜的化學(xué)方程式，而我仿佛還能看見當(dāng)年班主任在黑板上寫“離高考還有100天”，粉筆字寫得又大又用力。</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們總抱怨作業(yè)太多，偷偷在課桌下看漫畫，現(xiàn)在卻常常懷念那些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午后，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卷子上，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橡皮屑味道。</p><p class="ql-block"> 離開學(xué)校時，夕陽正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老李突然哼起了當(dāng)年的班歌，跑調(diào)跑得厲害，我們卻都跟著唱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唱到一半，有人笑出了眼淚，有人紅了眼眶。原來歲月真的像一陣風(fēng)，吹走了懵懂的少年，吹來了兩鬢的白發(fā)，卻把那些吵吵鬧鬧、哭哭笑笑的日子，都釀成了心底最暖的酒。</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我打開車窗，晚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一絲涼意。路過當(dāng)年和父親打水的老井，月光依舊溫柔，只是井邊的青苔又厚了些。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再回首，往事如煙，可煙滅了，灰還在。” </p><p class="ql-block"> 那些藏在時光里的人、事、情，或許早已散在風(fēng)里，但總有一些痕跡，刻在心底，像老鑿樹上的刻痕，像課桌上的字跡，像記憶里永不褪色的舊照片，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跳出來，讓你笑著笑著就紅了眼。</p><p class="ql-block"> 而我們能做的，或許就是把這些“灰”小心收藏，然后帶著它們，繼續(xù)往前走。畢竟日子啊，總是要朝著有光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下去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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