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粽葉裹住的時光

周仕忠

粽香盈夏，端午情長。又到一年端午節(jié)，空氣中飄蕩著一種特殊的香氣，那是艾草與蘆葦葉混合的氣息，是記憶里粽子散發(fā)的故鄉(xiāng)的味道。每到此時，我總會忍不住打開思緒，伴著那清新誘人的粽香，思念被拉成了長長的牽繩，把烙在時光深處的記憶拽進了我的心房，回到故鄉(xiāng)那個炊煙裊裊的小村莊。 我的故鄉(xiāng)在蘇北水鄉(xiāng)建湖。記憶中，端午是故鄉(xiāng)特別重視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爺爺說粽子有著悠久的歷史，是為紀念那位蹈江而去的詩人；粽字拆開就是以米祭宗，又有著敬天法祖的意義。按照習(xí)俗，到了端午，家家戶戶大門口插上一把艾草，小孩子都掛著一個香囊。最熱鬧也最開心的，是包粽子、煮粽子、吃粽子，整個村子都彌漫著艾草的藥香和棕子的清香。 故鄉(xiāng)的端午是從艾草開始的。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踏著露水去田埂上采艾。她粗糙的手指輕輕掐斷艾草的莖稈，清冽的藥香便沾滿了她的掌心。回家后，她把艾草分成小束，用紅繩系好，掛在門楣上。我總愛踮起腳尖去嗅那氣味，辛辣中帶著苦澀。“這是驅(qū)邪避疫的。”母親說著，便把縫好的香囊掛在我們的脖子上，藥香撲鼻而來，針腳細密得如同她無微不至的呵護。 包粽子的前幾日，母親就開始準備了。她提著竹籃去河邊采摘蘆葦葉，專挑那些寬大肥厚的。陽光透過葉片的脈絡(luò)，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回來后，她把葉子一片片洗凈，浸泡在清水中，那綠色也愈發(fā)鮮活。糯米要提前浸泡，都是用去年剛收成的。那時候物質(zhì)匱乏，食材簡單，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花哨品種，包的粽子大多是沒有餡的。母親疼愛我們，都會弄一點白糖、蠶豆，偶爾也有紅棗、咸肉，粽子會做上記號，這是給我們孩子吃的。蠶豆要煮得恰到好處，如果有咸肉要切成均勻的小塊，這些準備工作在母親手中進行得有條不紊，像一場莊嚴儀式的序幕。 包粽子那天，廚房成了母親的舞臺。她坐在矮凳上，面前擺著浸泡好的糯米、配料和一盆清水。取兩片粽葉，在她手中輕輕一轉(zhuǎn)，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漏斗狀。舀一勺糯米，放點白糖或是幾顆蠶豆，也或是一塊咸肉，再覆蓋一層糯米。最神奇的是她包粽子的手法——不用一根線繩，僅靠粽針帶著葉尾穿梭幾下，一個棱角分明的粽子就成型了。那動作行云流水，帶著某種古老的魔法一般，看得我入迷，卻始終學(xué)不會這看似簡單實則精妙的手藝。 灶臺是父親用土磚砌成的，黑黝黝的鐵鍋架在上面，煙囪直直地伸向屋頂。當灶膛里的火苗開始舞蹈，鍋中的水漸漸沸騰，母親便把包好的粽子輕輕放入。那場景總讓我想起歸巢的鳥兒——粽子們排著隊躍入水中，像是回到了最安心的家。火候的掌控全憑母親的經(jīng)驗：先用猛火讓水沸騰，再轉(zhuǎn)為文火慢煮。水開了，粽子們擁擠在一起咕嚕咕嚕的歡快歌唱著。整個下午，廚房里都彌漫著水汽與香氣，而母親就守在那里，時不時往灶膛里添一把稻草。 等待粽子煮熟的過程最為煎熬。香氣從鍋蓋的縫隙中鉆出來，勾得人坐立不安。我和小伙伴們在外面玩耍，卻總?cè)滩蛔☆l頻望向家的方向——當煙囪升起裊裊炊煙，就知道粽子快好了。饑腸轆轆的我便飛奔回家，離家越近，粽香越濃，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揭開鍋蓋的那一刻，蒸汽騰空而起，裹挾著粽葉的清香、糯米的甜香和棕餡的醇香撲面而來。母親給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我撈上一個粽子，剝開墨綠的粽葉，露出晶瑩剔透的糯米。第一口總是燙嘴的，但軟糯的口感和誘人的味道讓我顧不上燙了。很少能吃到的咸肉粽是我的最愛，肥瘦相間的豬肉在蒸煮過程中化開的油脂滲入糯米，每一粒米都飽吸了肉香，咬下去的瞬間，咸鮮與甘甜在口中綻放，那醇香撲鼻的味道至今難忘。 晚飯時分，全家人圍坐在方桌旁。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盤盤粽子冒著熱氣。爺爺講著古老的傳說故事，父親給大家擺好碗筷，母親忙著給我們添粽子，我們嘰喳喳地比較誰吃到的棗子甜、咸肉多。屋外蛙聲陣陣，屋內(nèi)笑聲朗朗，那種簡單的幸福，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時光荏冉，這么多年過去，我吃過好多地方的粽子——嘉興的肉粽、潮汕的梔粽、北京的豆沙粽，它們或精致或新奇。現(xiàn)在超市里的粽子琳瑯滿目，真空包裝的，精美禮盒的。品種多了，也方便了，卻總覺得缺少了那個等待的過程，缺少了揭開鍋蓋時撲面而來的蒸汽與期待，缺少了土灶柴火的煙火氣，更是沒有了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沒有了全家人圍在一起吃粽子的溫馨，沒有了那個物質(zhì)匱乏卻精神富足年代特有的滋味。 母親走后，我曾經(jīng)試著按記憶中的步驟包粽子：買來蘆葦葉，泡好糯米，備齊配料。可包出來的粽子總是差強人意，就是沒有兒時喜歡的味道。我終于明白，母親的手藝不僅僅是技巧，更是歲月沉淀的愛與智慧，是任何食譜都無法記載的秘方。 窗外的北京城朝陽初升，我拆開一只買來的粽子吃了幾口。突然間很想告訴母親：我走遍天涯，嘗遍美食，最懷念的還是她老人家包的不算美觀但滿是愛意的粽子。那是一份永不消逝的母愛，也是一個游子的鄉(xiāng)愁，一段回不去的舊時光。我已不再少年，但粽葉裹住的時光從未忘懷——母親包粽子時專注的神態(tài)，灶火映照下她額角的汗珠，第一口粽子燙嘴卻舍不得吐出來的急切，這一幅幅畫面在每年的端午時節(jié)，就會鮮活起來，如同昨日一般。 粽香飄散處，便是吾心安處。在這個花開暖陽的都市早晨，我仿佛又看見母親站在老家廚房的蒸汽里，笑著對我說：“慢點吃，別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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