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藤蔓與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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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是從山那邊的松樹枝丫間開始沉下去的。起初只是針狀葉片邊緣鍍上一層淺淡的金，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不知不覺間就濃了，濃成深紫，又淬了墨似的往天際漫開。 枯藤是老樹的皺紋，盤曲著攀過皸裂的樹皮，在暮色里擰成一團暗褐色的結。 幾只烏鴉撲棱著翅膀落上枝頭，喙尖沾著夕陽的碎屑，卻只發出沙啞的“啞啞”聲，像破舊的銅鑼敲在空谷里——它們是歸巢的，翅膀下攜著巢里雛鳥的呢喃，而我腳下的影子，卻在落葉堆里被風揉得七零八落。 風是從林子深處鉆出來的，帶著松針和腐葉的氣息。枯葉在腳邊打著旋兒，有的剛離開樹梢，還帶著青綠的脈絡，有的卻已枯槁如紙，被風掀起時，背面的紋路像極了父親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沙沙，沙沙”，這聲音太輕了，輕得像誰在耳邊嘆氣，可每一聲都落在心尖上，震得人發慌。 林子深處的光線更暗，樹影交錯著，像無數雙伸出的手，我裹緊了外衣，影子被月光拉得細長，貼在冰涼的地面上，倒像是我把自己丟在了身后。 月光是冷的，像井水浸過的絲草，貼在皮膚上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光穿過稀疏的葉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碎銀，走一步，碎銀就跟著晃一下，像是誰把星星揉碎了撒在這里。 　　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在月夜里背著我走山路，他的脊背像座溫暖的山，月光落在他的發梢，泛著淡淡的白。 可此刻的月光，卻涼得像冰，照得人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這整片林子都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在這無邊的靜謐里，成了多余的注腳。 走出林子時，腳下的碎石路忽然軟了。小橋是石頭砌的，拱著背橫跨在小溪上，溪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光，“嘩啦啦”地流著，聲音清冽得像打碎了一捧玉。 溪邊的幾戶人家亮著燈，窗紙上映著模糊的人影，有婦人在灶臺前忙碌的剪影，有孩子嬉鬧的笑聲隔著窗欞飄出來，細碎而溫暖。 可那溫暖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得清，觸不到。我站在橋頭，看溪水繞著石頭打轉，忽然想起母親說過，水是要往低處流的，可人心卻總在高處飄著，飄著飄著，就忘了歸途。 抬頭看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像一枚被磨得發亮的銀幣，孤零零地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 忽然就想起嫦娥，她守著廣寒宮的桂樹，一守就是千年，是不是也像此刻的我一樣，看著人間的燈火，卻覺得自己是個被時光遺忘的人？ 　　風從河面吹過來，帶著水汽的涼，我縮了縮脖子，把圍巾緊了緊。岸邊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穗子上凝著的露珠落下來，打在水面上，蕩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古道是被歲月踩得發亮的青石板，坑洼里積著雨水，映著天上的殘月。 秋風更緊了，卷著塵土和落葉，“嗚嗚”地響，像誰在曠野里嗚咽。我低著頭往前走，鞋底子蹭著石板路，發出單調的“嗒嗒”聲。 每走一步，就覺得離那片林子近了一步，又離那幾戶燈火遠了一步。衣擺被風吹得鼓起來，像一只想要展翅卻飛不起來的鳥。 忽然就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的晚風，他躺在床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破風箱。 醫生說時辰快到了，可他卻睜著眼，望著窗外的月亮，手指緊緊攥著被角，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較勁。 我知道他是放不下，放不下田里沒割完的稻子，放不下灶臺上溫著的藥，放不下我們一大家子。 他掙扎著，喉嚨里的聲音越來越急，直到最后一口氣咽下去，手還保持著攥拳的姿勢。那場景像一枚釘子，釘在我記憶的深處，每當風起時，就隱隱作痛。 夕陽早已經沉下去了，天邊只剩下一抹暗紅的霞，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遠處的山巒成了墨色的剪影，輪廓模糊而滄桑。我加快了腳步，鞋跟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越來越急，像是在追趕什么。 風從身后追上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在褲腿上，冰涼刺骨。 其實我知道，那條回家的路，早已經不是記憶里的模樣了。老屋的墻皮掉了，院子里的石榴樹死了，連門口的那條小河，也干涸得只剩下河床。 可我還是要走，像候鳥總要歸巢，像溪水總要入海。或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條這樣的路，路上鋪滿了回憶的碎片，踩上去時，有的硌腳，有的發燙，但無論如何，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又一陣寒風吹來，我裹緊了衣服，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孤月。它還是那樣清冷，那樣孤寂，可我忽然覺得，它好像也在看著我，看著我這個在暮色里踽踽獨行的人。 腳下的路還在延伸，而我知道，只要往前走，總能走到那片燈火里去，走到那個雖然破舊卻永遠等著我的地方去。 因為有些牽掛，就像老樹的根，就算藤蔓枯萎了，就算葉子落盡了，也依然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等著春風來的時候，再抽出新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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