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公園對面畫室的人體素描寫生

賴明典工作室

古林公園對面畫室的寫生課 周默的鉛筆尖第三次斷了。他咬著下唇，從畫具盒里摸出美工刀，小心翼翼地重新削尖鉛筆。木屑簌簌落在畫板邊緣，像一場微型雪崩。 "緊張？"旁邊的陳巖撞了撞他的肩膀，聲音壓得很低。 周默沒抬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畫室里充斥著鉛筆與紙面摩擦的沙沙聲，十個美術系大一學生圍成半圓，全開畫板都朝向中央那個空著的模特臺。五月的陽光從高大的窗戶傾瀉而入，將木地板鍍上一層蜂蜜色的光澤。 "聽說今天是個女模特，四十多歲。"陳巖繼續耳語，眼睛卻盯著自己的素描紙，"林教授特意選的，說這個年齡的形體最有表現力。" 周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素描紙粗糙的邊緣。這是他第一次畫人體寫生，盡管在基礎課上學過骨骼肌肉結構，臨摹過無數大師作品，但當真實的、赤裸的人體即將出現在眼前時，他的胃部還是擰成了一團。 "安靜。"林教授拍了拍手，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畫室立刻肅靜下來。這位六十多歲的老教授頭發花白，深灰色的眼睛銳利如鷹。"今天的課程連續五個上午，我希望你們能夠超越簡單的形體描摹，看到皮膚之下的生命力。" 周默屏住呼吸。畫室角落的屏風后傳來細微的響動，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轉向那里。 "白老師是我們學院合作多年的專業模特，希望大家以藝術家的專業態度對待這次寫生。"林教授走向屏風，"準備好了嗎？" 一個柔和的女聲回應："可以開始了。" 當屏風被移開的那一刻，周默感到自己的瞳孔微微擴大。站在模特臺上的女人約莫四十出頭，皮膚在陽光下呈現出珍珠般的色澤。她沒有年輕女孩那種緊繃的曲線，腰腹間有輕微的褶皺，雙乳自然地垂落，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優雅。她從容地走上臺子，像走進自己家的客廳一樣自然。 "今天的第一個姿勢，二十分鐘。"白老師說著，將一塊深藍色布料鋪在臺面上，側身坐下，一條腿曲起，手臂自然地搭在膝頭。她的動作流暢得像是水中的植物，每個轉折都恰到好處。 周默的鉛筆懸在紙面上方，遲遲不敢落下。他的視線不知道該落在哪里——直接注視似乎冒犯，刻意避開又顯得虛偽。汗水悄悄從他的后背滲出。 "不要想著這是一具裸體。"林教授在畫架間踱步，聲音沉穩，"思考光影如何塑造形體，線條如何表達重量。記住，你們畫的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器官集合。" 周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注于白老師左肩到頸部的曲線。那里的光影變化微妙而豐富，鎖骨在皮膚下形成一個小小的陰影之谷。他的鉛筆終于觸到紙面，開始勾勒基本的構圖。 隨著時間流逝，最初的尷尬逐漸被專注取代。周默發現白老師的身體上有許多故事——左肩胛處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在特定角度下幾乎看不見；右膝微微發紅，可能是長期跪坐的痕跡；她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像是曾經從事過某種精密工作。 "十分鐘后休息。"林教授宣布。 周默退后一步審視自己的素描。線條太僵硬了，他想。紙上的形體準確卻缺乏生氣，像是醫學解剖圖而非藝術作品。他偷瞄了一眼陳巖的畫——那家伙大膽地捕捉了光影對比，雖然比例有些失調，但畫面充滿活力。 "不要比較。"林教授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每個人的觀察方式不同。你的線條很精確，但太謹慎了。藝術需要勇氣，周默。" 休息鈴響起，白老師披上一件淡紫色的睡袍，走到窗邊喝水。周默趁機揉碎了第一張素描，在新的紙面上重新開始。這一次，他嘗試用更輕快的線條，讓手腕放松。 "繼續。"林教授拍手示意。 白老師回到臺上，換了一個角度更大的姿勢。陽光現在從側面照射過來，在她身體的曲線上投下清晰的陰影。那道肩胛上的疤痕此刻完全顯露出來，像一條小小的銀魚。 周默的鉛筆突然流暢起來。他不再思考"這是乳房"或"這是大腿"，而是看到一系列相互連接的形狀和陰影。疤痕不再是一個缺陷，而是光線游戲的一部分，是這個人獨特歷史的一個標記。 當上午的課程結束時，周默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完成了三幅素描，最后一張甚至開始捕捉到白老師沉靜表情中的某種內在力量。他小心地將畫作卷起，手指上沾滿了石墨粉末。 "明天同一時間。"林教授說，"今晚我建議你們去古林公園走走，觀察自然光線下的形體。真正的藝術不在畫室里，而在生活中。" 周默最后一個離開畫室。經過模特臺時，他注意到地上有一枚小小的銀色耳環，可能是白老師不小心掉落的。他撿起來，猶豫是否應該追上去歸還，但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窗外，古林公園的樹海在暮色中泛起波浪。周默將耳環放進筆盒，心想明天一定要記得歸還。不知為何，他感到自己與那位安靜的白老師之間，已經通過這堂寫生課建立了某種微妙的聯系，盡管他們甚至沒有直接交談過一句話。 疤痕的秘密 接下來的三天，周默總是提前半小時到達畫室。他在晨光中反復臨摹白老師的疤痕，鉛筆在紙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灰調。直到周四清晨，林教授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這條疤痕救過她的命。" 周默驚得差點打翻調色盤。老教授正望著模特臺，眼神里少見地泛起漣漪："二十年前她是芭蕾舞者，在《吉賽爾》第二幕的縱身一躍中，鋼索斷裂的瞬間，這塊玻璃碎片替她擋住了致命的頸動脈。"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周默想起白老師從容的步態，那些輕微的褶皺與發紅的膝蓋，原來都是歲月頒發的勛章。當晚他在圖書館查到一則舊聞：青年舞蹈家白薇在國際比賽中遭遇事故，職業生涯戛然而止。配圖里的她穿著雪白的舞裙，鎖骨處還沒有那道銀魚般的疤痕。 第二天寫生時，周默的鉛筆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他捕捉到疤痕在不同光線下的變化——正午的陽光讓它變成蒼白的細線，側逆光里卻如同一條游弋的銀魚。當白老師轉身調整姿勢時，他注意到她后腰處還有另一道更淺的傷痕，像被歲月親吻過的痕跡。 夜訪古林 周六傍晚，周默在畫室撿到那枚珍珠耳環。月光把古林公園的石板路照得發亮時，他終于在露天茶座找到了吸煙的白老師。淡紫色睡袍被夜風吹得輕揚，她指間的煙頭明明滅滅，像顆墜落的星。 "你畫的疤痕很準。"白老師突然開口，驚飛了棲在桂花樹上的夜鳥。周默這才發現她左手無名指戴著枚素圈戒指，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可你知道嗎？"她把煙灰彈進玻璃缸，"每次有人盯著我的疤痕看，我都覺得他們在看那根斷裂的鋼索，看那個從云端跌落的蠢貨。" 周默攥緊了口袋里的耳環。他忽然想起林教授說過的話："真正的藝術不在畫室里。"于是他掏出速寫本，翻到最新那頁——上面不是疤痕，而是白老師喝水時垂落的發絲，是她膝蓋上被陽光吻過的絨毛。 "我看到的是您。"他聽見自己說，"您站在光里的樣子，像棵在風里舒展的樹。" 白老師掐滅煙頭的動作頓了頓。遠處傳來末班地鐵的轟鳴，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月光："明天給你看我的舞鞋，周默同學。" 速寫的秘密 周一課間休息時，周默在飲水機旁撞見白老師。她手里捏著那張被揉皺的面部速寫，睫毛在眼下投出顫抖的陰影。 "這是我嗎？"她的聲音輕得像片飄落的梧桐葉。畫紙上的女人眼角微垂，嘴角卻有不易察覺的弧度，像是想起了某個溫暖的舊夢。 周默點頭，喉結滾動："您休息時的樣子。" 白老師突然轉身，背對著他深呼吸。周默看見她后頸有顆小小的痣，在陽光里泛著珍珠光澤。當她再度回頭時，眼睛里有未干的水光："二十年來，第一次有人畫出我跳舞時的模樣。" 周默這才驚覺，自己無意識中竟將白老師的神態，與圖書館舊照片里那個旋轉的芭蕾舞者重疊了。畫紙上的女人雖不再年輕，卻依然保有某種超越肉體的輕盈。 "下周還能來嗎？"白老師整理著淡紫色睡袍的系帶，"林教授說你要去外地寫生？" "是的。"周默摸出那枚珍珠耳環，"這個，還給您。" 白老師接過耳環時，指尖輕輕擦過他沾著石墨的手指："替我在古林公園的銀杏樹下，畫片真正的葉子。"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周默忽然懂得，藝術從來不是簡單的描摹。它是兩個靈魂在某個瞬間的共振，是被歲月磨損的珍珠，終于在某雙手的溫度里，重新泛起溫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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