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夢里，母親寄來的艾草懸在玄關，細碎的葉子還沾著蘇南的晨露。原是插在門楣上的菖蒲，清晨艾草的苦香便伴著清風侵入屋里。</p> <p class="ql-block"> 我湊近嗅了嗅，清苦的藥香忽地漫過三十年的光陰，門環上的朱漆在記憶里剝落，露出老宅斑駁的木紋。</p> <p class="ql-block"> 檐角掛著的露珠凝著千年的心事，當第一縷炊煙裹著箬葉的清芬升起，我忽然懂得，端午的味道原是浸在水里的月光，撈起來時，每一滴都泛著古老的波光。</p> <p class="ql-block"> 那年端午的晨霧還籠在江南青石巷里。母親天未亮便支起竹匾，將曬干的艾草扎成青翠的束。我蜷在藤椅上看她布滿褐斑的手穿梭，老繭摩挲過草莖的絨毛，發出沙沙的細響。那時不懂"辟邪"的深意，只覺得艾香混著新煮粽葉的清氣，像支古老的歌謠在檐角游走。</p> <p class="ql-block"> 灶屋的爐膛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在墻上，祖母往鐵鍋里撒著雄黃。說是避五毒，倒更像在調制某種秘藥。他用枯枝般的手指蘸了酒液，在我額頭畫下"王"字，黃漬順著眉骨淌進笑渦。這儀式如今已無人再續，如同老宅門楣褪色的五色縷，漸漸融進泛黃的舊照片里。</p> <p class="ql-block"> 最難忘裹粽的辰光。浸透的糯米盛在木桶里，祖母取兩片粽葉輕輕一旋，便成了碧玉漏斗。填餡時總要絮叨："屈原大夫當年投江，百姓怕魚刺傷他...…"，我總疑心那些沉入汨羅的粽子，是否真能泅過千年江水，慰藉某個清瘦的魂靈。</p> <p class="ql-block"> 徜徉在露水濕透的小徑，腳步敲碎了青石板上的晨霧，賣粽葉的婦人竹籃里躺著新采的碧葉，葉脈間還淌著溪澗的清涼。她指尖翻飛，將糯米、紅豆、咸蛋黃裹成棱角分明的心事，仿佛把整個夏天的濕熱都包進了這青碧的襁褓。我接過一枚粽子，掌心觸到粗糲的棉線，忽然想起母親的手——那雙手曾在煤油燈下編過五彩繩，在灶臺前煮過滾沸的艾草水，如今卻只在記憶里輕輕搖晃。</p> <p class="ql-block"> 前日經過超市，冷藏柜里的粽子裹著真空金裝。粽葉的裂帛聲、灶火的噼啪聲、竹屜蒸騰的白霧，都成了精裝禮盒上印刷的民俗符號。想起祖母臨終前，顫巍巍地要教我打粽繩的梅花結。那日斜陽漫過她銀白的發梢，將最后一道繩結染成琥珀色。</p> <p class="ql-block"> 暮色爬上窗欞時，案頭的艾草已生出了暖意。想起年少時總嫌端午的儀式繁瑣，如今卻在艾草的香氣里，讀懂了那些重復的動作原是時光的密碼——掛菖蒲是對安康的祈愿，系彩繩是對歲月的敬畏，包粽子則是把對先人的追思揉進了煙火人間。</p> <p class="ql-block"> 窗外，一輪圓月正爬上柳梢，依稀聽見風掠過墻角的低語，仿佛有個聲音在問：當我們在鋼筋水泥間剝開粽葉時，是否還能觸到那抹千年未改的清苦？當電子鞭炮取代了爆竹聲，那些藏在艾草香里的故事，又該如何說給下一代聽？</p> <p class="ql-block"> 月光漫過窗臺，在青瓷盤里落了一層白霜。咬一口粽子，箬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糯在舌尖散開，這味道里有屈子投江的悲壯，有祖母掌心的溫度，更有億萬中國人共同的味覺記憶。原來，我們懷的何止是一個節日，更是一種文化基因，一段血脈相連的光陰。</p> <p class="ql-block"> 夜漸深，案頭的艾草影子越拉越長。我懂了，端午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節日，它是一條穿越時空的紐帶，一端系著詩人的憂思，一端連著人間的煙火。當我們在某個清晨摘下舊年的菖蒲，換上新采的艾草時，換掉的是葉片，不變的卻是對天地的敬畏、對家國的深情，以及對生生不息的向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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