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更怯（讀書筆記）

毛歌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唐代詩人寫邊塞，寫困頓，寫酒后，寫江邊送人，寫茅屋秋風，寫岔路口的驚慌，寫登高，為后來的人了解有唐一代的生活提供了栩栩如生的場景。倘若遇到讀者的多情善感，發生閱讀上的位移，就會捅破那一層紙，讓文字變成長河落日，變成天地悠悠。 宋之問這首詩歌，一般讀者只記得后面兩句，或者單獨拈出來“近鄉情更怯”一句，做一些感嘆。讀一首詩，并不能只讀其中一句兩句，放在全詩里面來看，方才知道你看見的那一句是真好真美。因為，這種真好，不是孤立的，不是孤單的。看人，看事物，看整個生命，看一個國家的變化，看一個民族的發生發展，都需要記住一點，就是把你這個“看”放在一個遼闊的背景里，這個背景就是歷史就是文化就是其他不由你這個自己來做主張的力量。你既然做不了主張，你就會驚慌失措：怎么回事??？原來我竟然不能給自己的生命做主，就連自己的情感也做不出了主。我們由此而引發了一種生命被動的感嘆。豐子愷先生1925年寫了一篇文章，是關于“漸”這個字的。那是美得不得了的感嘆，讀者面對這樣的文章，就會躬身自問，覺得生命在哪里發生了不對。宋之問這首詩歌，一點也不夸張，好像失去了詩的想象力，沒有了那種夸張的勁頭。這就要問讀者，是什么因素打動了你，干擾了你的存在？你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到故鄉了，那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或者“故園三十二年前”，你現在走在回家的路上，越來越近，恰好是黃昏之時，月明星稀，恰好是晨曦溫暖，溪流潺潺，你自己可以做得了主嗎？控制你的情緒，抒發你的感嘆?？峙履闶怯刹坏米约旱摹＿@個是困難，生命中的困難。人生要處理的困難最難的就在這里。這是自己和自己的糾結和困惑。就連破解的辦法都沒有。這是常情。常情寫出來了，就有了恒久的魅力。一般詩人總想奇想天開，搞出來一些響動，以為自己厲害得不得了。大詩人不會這樣。前面那種詩人是俗氣，后面才是真的詩歌?！疤一ㄌ端钋С撸患巴魝愃臀仪椤?。這是情深，這個何等樸素啊。“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空間的變化。我從空間的變化里面來表達我的感情。唐代詩人絕不“做”詩，今天的詩人是“作”，一“作”就非常麻煩。假啊虛啊都來了。 宋之問的這首詩美在一個字：“近”。第一句講空間，講地理位置，第二句講時間，講四季輪回。生命是時空的表現形式，時空叫你這個生命這樣，你就不能那樣。所以，“斷”和“復”的勁就有了，讀者讀了，就真會唏噓起來，心中酸楚得不得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隔山隔水隔音信，那份掛念就磅礴洶涌著，直接撲向讀者。在這種情況下，這個“近”，其實是“遠”，是不能“近”，是“近”了就心慌意亂的生命狀態?！敖保亚懊娴臅r間空間都糅合在一起，這是凌厲的詩眼。這是何等的糾結和復雜啊。人生到了這種地步，是真不能往前半步的。這才有最后一句：不敢問來人。怎么敢問??？我自己都經不起問，怎么可以問別人呢？詩人到了這個地方，就把一點存在于生命里面要命的東西寫了出來。我們要看見詩人給自己設計的問題，這才是進入到詩里面。宗白華先生說書法藝術有“棉裹鐵”，是筆的里面用勁，不是只寫著好看。詩歌和書法都不需要花里胡哨的東西，實質是什么才是命根子。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敝淮耸畟€字，就足以讓游子在歸途上困頓不敢，裹足不前。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真好，真樸素，是真大方。有唐一代詩人寫回家，寫歸故里，是真寫，心里頭哽咽得不得了。 （原創，毛歌微信號：maoge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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