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三個姨

版納金華

□版納金華（國防戰士） 我的故鄉太小了，是一個小得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小村，當然也不會有什么偉大的歷史神話，更不會成為眾人敬仰的圣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的腦海中經常會出現故鄉的影子，那個大山褶皺里和諧單純的小山村，茅草屋頂縫隙間冒出的裊裊炊煙，火塘上方烏黑的椽子，椽子下方掛著的臘肉、干巴，籃子里面的辣椒、草果、八角等佐料，一條小河從村邊繞過，小河中跳躍的小魚和游弋的麻鴨，被晚霞染紅的蘆葦花和依山而建的梯田，是我的記憶中留下的一幅精美圖畫。 除了山村里那些精美的畫卷，村子里的人和事，也會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些許的記憶。尤其是我山村里的三個姨，金枝姨、金蘭姨、金梅姨，是我最不能忘記的三個人。 金枝姨、金蘭姨、金梅姨都是山村里的村花，她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好姐妹，又同在縣里讀中學。 在我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把我送回故鄉山村的小學讀書，那時候山村的天空仿佛更藍一些，河水也更清澈一些，山村的日子也總是快快樂樂的。 外婆家那間靠山臨水的茅草房，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從村邊流過的小河，河岸兩邊是高大粗壯的木棉、榕樹和村姑秀發般的垂柳以及茂密的蘆葦。村后的龍門山上是一年四季蒼翠茂盛的森林，到了冬春交替的時節，整個村莊被籠罩在山花的世界之中，小獼猴在樹枝上嬉戲打鬧，不時還有一只只色彩斑斕的野雞飛過。清澈見底的河水里一群群彩色的小魚在沙土中覓食，老人們常常在河邊的竹棚下乘涼、女人們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浣洗，我們呢就在稍深一點的河灣里游泳…… 一條被綠樹和鮮花、山果簇擁的小路，雖然不是水泥、柏油的，但是非常平坦幽靜，路的一邊是稻田，一邊則是茂林竹海，由于小道都鋪著碎石黃沙，即使是下雨天也不會很泥濘，三位姨會帶著我們順著這條小路，到縣城看電影、趕街子。 　　周末不上課，姨們會帶我們到青崗梁子的大草坪挖野菜，摘黃泡、橄欖、多依果……我離開山村后曾經寫過許多文章贊美那里，朋友們看了小山村的照片后說：真美！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從早到晚不肯歇著的外公、外婆頭戴竹笠，身披蓑衣，荷著鋤頭跟著一群生產隊的社員們出工，牛、馬和狗也跟著往田野中趕。村民們身上的衣服因為日復一日的汗水腌漬，早已發白并硬如鎧甲。個子瘦高的生產隊長剛從大寨參觀回來，他頭上扎著北方農民伯伯頭上的白毛巾，披著一件藍褂子，高聲放開嗓子，抑揚頓挫的安排著當天的活計。 放農忙假時，三位姨會回到隊里參加勞動，也會掙得幾分工分。 夏綠秋黃的稻田很美，大白米飯也很好吃，但種田卻是很辛苦的事。天不亮就得起床把早飯做好吃了，把雞豬喂好就得下田忙活，冒著冷雨犁地耙田，頂著驕陽揮鐮割稻。 那個時候剛推行農業機械化，生產隊從縣里爭取來的腳踩脫粒機，原指望它來減輕社員們的勞動強度，但那鐵家伙卻辜負了大家的希望，谷粒打不干凈，每一根谷穗上都會留著兩三顆谷粒，沒有那個叫“摜槽”的東西管用，那東西是一個四方的木槽，木槽下方有兩根雪橇板一樣的滑泥板，在水田的淤泥里可以行走如飛，肌肉發達的漢子們，抱起割好的谷子往摜槽邊狠狠砸下去，谷粒像一個個黃燦燦的金粒兒就掉到了摜槽中，谷桿兒被捆成一捆捆稻捆垛在田中。 當然，那脫粒機也不是一點用也沒有，縣里來的記者，讓我三個姨用脫粒機作為道具比劃著，拍了一張實現農業機械化的宣傳圖片，登載在報紙上。 小河邊有一座水碾房，還有一個五個籃球場那么大的曬谷場，還有一排臨時存儲糧食的倉庫。我三個姨，用木炭在墻上畫了許多畫，有雞鴨豬羊，有花和蔬菜，還有田野、農舍，以及她們心目中帥哥的形象。用今天的話來講，姨們畫的是她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隊里也買過電動打米機，但村民們嫌機器打的米太碎，不如水碾碾的米和腳踩碓舂的米好吃。后來那個電動打米機就躺在倉庫的一個角落，無人問津。 每個周末回家，我的三個姨不是在碾房就是在碓房幫忙，活計做完后她們會一起看著天上的月亮說悄悄話，碾房和碓房不時會傳出他們明朗的笑聲。 　　離村莊約一公里的山溝里，有一座軍營，里面掛滿了蜘蛛網一樣的天線，除了有電影的時候我們能到營房里去，平時是進不去的。周末的時候，會有三三兩兩穿軍裝的年輕人，在路邊山坡上玩耍。 周末從縣里中學回來背糧的女中學生，從營房門口的鄉村公路經過，成為兵們欣賞的一道風景。 開始的時候，我的三個姨，看見山坡上坐著的兵，臉上像掛了彩霞，飛似的逃離兵們的視線。 后來，她們反過來望著那些兵笑，直到那些兵不好意思的離開路邊那個小山坡。 兵們愛看風景，姨們喜歡成為被看的風景，他們各自都找到了喜歡看的風景和被看的風景。他們又都成為被別人看的風景。 公社組織的民兵訓練，請了駐軍部隊當教練，三個姨與兵們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我的三個姨，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們的人生就如同是一本厚實耐讀的書。 　　金枝姨是三個姨中的大姐，人老實憨厚，又很現實，她是一個獨生女，上無兄姊下無弟妹，她希望自己嫁一個能夠改變自己家庭命運的人，她初中畢業就到部隊一個營長家里幫帶孩子，后來營長老婆死了，她就成了營長的老婆。營長轉業進了縣城，她也帶著爹媽進了縣城，營長的孩子們長大以后，都沒有忘記金枝姨，都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娘來孝敬。 金蘭姨非常浪漫，找了一個戴眼鏡的技師，技師的家在省城，每天吹著口琴約她在小河邊散步，教她唱蘇聯歌曲《喀秋莎》，她也經常把技師帶回家里吃臘肉、吃玉米粑粑。 一天晚上，他們走到一個田壩邊的谷草垛時，他們兩人都感覺頭暈乎乎的，雙腳總是踩不實在，看東西的能見度大大降低，他們仿佛被罩在玻璃罩中，體內有一種力量在折磨著他們，站不穩的他們一同倒在了谷垛中…… 技師的父母聽說兒子找了一個邊疆地區的山村姑娘，氣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坐了幾天幾夜的汽車，來到部隊又吵又鬧，還讓技師提前轉業回到了省城，他們不知道金蘭姨已經懷了技師的骨肉，走投無路的金蘭姨偷偷找了一個鄉村郎中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從此人們發現心直口快的金蘭姨，突然變得不愛講話，只是山上的梨花開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在小河邊的梨樹園中，梨樹園就會飄出人們耳熟能詳的蘇聯歌曲：“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據說，金蘭姨的父母閉眼時都無奈地流著淚說：“我的小冤家呀，說給你戴眼鏡的伙子靠不住，要不得，你偏要，造孽了我的小冤家。”但忽然有一天，金蘭姨突然清醒了，每天從早到晚抱著一本厚書讀，后來她竟然成了縣城教堂的教主，見到人就說：“感謝主的恩賜。” 但快80歲的金蘭姨一輩子都沒有嫁人，沒事的時候她也會聽聽老人傳唱下來的苦情調《三月六》。 金梅姨的姐夫是軍人，哥哥也是軍人，她不像其他兩個姐妹一樣著急嫁人，她高中畢業以后考進了縣城的單位，找了一個供銷社的采購員。國家政策放開以后，金妹姨自己開辦了自己的企業，成為當地的大富人家。 金梅姨的生活雖然非常富有，她卻一點也不開心，她的兩個兒子一點都不成器，好吃懶做啥也不干不說，成天喝得爛醉，有一天大兒子大強因飲酒過量，一個人騎摩托倒在路邊就沒有醒過來。 二兒子二勇在送走哥哥后，發現自己爹媽是那樣的不容易，但他拒絕繼承父母的事業，為追求法治和公益，發奮學習考進了縣里的公安部門，金梅姨才開始從喪兒的悲傷中走出來，她經常看著漫山遍野的多依樹說，這人咋就和山果一樣，有的酸有的甜呢？ 水泥修筑的村道接通了高速公路，我卻離過去的山村越來越遠。路邊的樹林比從前稀疏了很多，沒有了森林的養護，也就不見麂子、馬鹿、野牛的蹤跡，那條小河經常是雨季泛洪，旱季干涸，水田中沒有了綠色的秧苗，被各種好看、好吃的花卉和瓜果替代！ 山里頑皮的小獼猴在樹枝上嬉戲打鬧，色彩斑斕的野雞不時飛過。清澈見底的河水里彩色的小魚在沙土中覓食的情景只屬于記憶了。但山村依然還有可口的綠色美味，有靜謐美麗的夜空，有清新的空氣、有讓人著迷的螢火蟲和許多讓人流連忘返的景致，河邊的農家樂鱗次櫛比，別墅、酒店一家接一家，我們常去玩的大平掌草地也成了城里人喜愛的健身公園，和我熟悉的年輕人都由過去到外地打工，又回到村子里生活，他們說掙多掙少無所謂了，好歹這里是自己祖輩生長的窩。 部隊早已經被裁減，只剩下些殘垣斷壁和破磚爛瓦，山村里的人們很少有人知道這里曾經是一座軍營，三個姨的故事也不會再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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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里的三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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