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往事（三）

王歡慶

綠皮火車碾過鐵軌的聲響愈發沉郁，父親將臉緊緊貼在車窗上貪婪的看著外面的風景。內心既忐忑又充滿期待。這個剛走出校門的男孩，懷揣著建設祖國邊疆的理想，即將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過了山海關，暮色如同打翻的紫墨，在天地間肆意暈染，把連綿的灌木叢浸染成濃稠的深紫色。這蒼茫遼闊的景象，與唐山錯落有致的紅磚灰瓦截然不同，令他胸腔發緊，既忐忑又充滿期待。母親臨行前塞進他行李里純金的護身符，此刻正隔著衣服貼著心口，硌得皮膚微微發疼，卻帶來莫名的安心。張潤生正站在車廂連接處，爽朗的笑聲時不時響起。他拍拍身邊人的肩膀，大聲說著：“兄弟們，咱們就要在這北大荒干出一番大事業，以后那里就是咱們的家！”他那充滿力量的話語，感染著周圍的每一個人。羅天啟靠在椅背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這北大荒，看著還挺有意思，說不定能闖出點名堂來。”他的話語里帶著幾分玩世不恭，但眼底卻也藏著一絲對未知的期待。“接著，你們勻著用”指導員掀開帆布包，窸窸窣窣的響動中，幾盒清涼油被分發給車廂里抓撓不停的隊員，“過了松花江，蚊蟲還要兇。”父親接過清涼油，指腹摩挲著清涼的清香，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荒原，突然意識到，這趟旅程將徹底改變他的人生。雙腳剛踏上北大荒的土地，腐草混合著潮濕泥土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小咬”如同黑云壓境，鋪天蓋地地涌來。羅天啟怪叫著揮舞草帽四處追打，沒一會兒，額角就腫起了大包。張潤生笑得直不起腰，得意地晃了晃頭上那頂臨行前特意準備的防蚊帽：“我就說這玩意兒能派上用場！”許慶鶴卻默不作聲地蹲下身子，骨節分明的手指靈活翻飛，不一會兒，一頂柳條面罩初具雛形。隨著動作，他那向來筆挺的白襯衣很快沾滿了草屑與泥土，領口也被汗水浸得發暗。搭建窩棚的日子里，父親笨拙地握著刀具削樺樹皮。初出校門的男孩，這些活都不太熟悉，粗糙的樹皮在掌心來回摩擦，沒一會兒就磨得掌心生疼，血泡也悄悄冒了出來。可每當他想要停歇，總會想起出發時母親含淚的樣子，便又咬牙堅持。暴雨總是毫無預兆地降臨，狂風裹挾著雨水，將樺樹皮屋頂吹得吱呀作響，雨水順著縫隙如細線般不斷匯入窩棚。父親蜷縮在角落，看著張潤生毫不猶豫地把唯一的雨布蓋在發燒的隊員身上。雨水順著張潤生的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可他卻渾然不覺，還輕聲安慰著身邊瑟瑟發抖的同伴。那一刻，父親忽然懂得，這就是并肩作戰的意義。開墾荒地的艱辛遠超想象，手上的繭子厚了又厚，透支的身體經過一夜的睡眠又能生龍活虎，羅天啟癱坐在黑土地上，扯著嗓子抱怨：“這地硬得能崩掉門牙！”許慶鶴的白襯衣后背早已結滿了層層鹽霜，他卻仿佛感受不到疲憊，專注地扒開表層土，指尖沾著濕潤的黑泥，目光堅定：“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腰深的泥沼里打樁，突然感覺小腿一陣發麻——不知何時，一條螞蟥正貪婪地吸附在皮膚上，鼓脹的身軀隨著吸血不斷變大。徐洪伸手撕拽著螞蝗，哼著評劇小調，試圖緩解他的緊張。蒼涼的歌聲混著沼澤的蛙鳴，在暮色中久久回蕩。當第一座窩棚的炊煙裊裊升起，張潤生神秘兮兮地摸出個扁酒瓶。木塞拔開的瞬間，二鍋頭辛辣的香氣在篝火旁散開。每個人分到的不過淺淺一口，卻足以驅散整日的疲憊。羅天啟突然跳起來，模仿著皮影戲里武生的架勢，大聲喊道：“等明年麥浪能埋人，我定要在這兒搭戲臺子！”許慶鶴仰頭望著璀璨的北斗星，泛黃的衣領在火光中輕輕飄動，語氣堅定：“會有那么一天的。”父親翻開夾在被子里的日記本，借著煤油燈的微光，鄭重地寫下：‘’原來最亮的星，不在天上，它在每個人眼底。＂多年后每當父親說起那段歲月，渾濁的眼中總會泛起晶瑩的淚光。那些在荒原上與伙伴們并肩作戰的日子，那些浸透汗水與熱血的記憶，早已成為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藏。而那片曾經荒蕪的土地，也在無數像他們一樣的墾荒者的努力下，變成了如今沃野千里的北大倉，訴說著那段永不褪色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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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往事（三）

王歡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