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景仁宮的琉璃瓦結著霜花，少年天子福臨將朱筆擲進銅爐，看著火焰吞噬奏折上"選秀"二字。暖閣外傳來細碎腳步聲，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太液池畔，那個在冰面滑倒的秀女，藕荷色斗篷里漏出的一縷青絲。</p><p class="ql-block"> "萬歲爺，該翻牌子了。"吳良輔捧著鎏金漆盤跪在龍床前，盤中的綠頭牌在燭火下泛著幽光。福臨伸手拂過那些冰涼的玉牌，指尖突然停在刻著"董鄂氏"的牌子上。昨夜掌燈時分，他分明看見這個姓氏的秀女立在宮墻下，用銀簪挑落梅枝上的積雪。</p><p class="ql-block"> 董鄂宛如跪在乾清宮地磚上研磨時，總覺天子目光比松煙墨還要濃稠。她垂首盯著袖口銀線繡的合歡花紋，耳畔傳來朱筆批紅的沙沙聲，混著更漏聲在冬夜里織成細密的網。</p><p class="ql-block"> "你讀過《楞嚴經》？"年輕的帝王突然發問，她手腕一顫，墨汁濺在宣紙的"天下太平"上。抬頭時正撞進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比佛堂供奉的琉璃盞還要通透。</p><p class="ql-block"> 燭芯爆開的剎那，福臨看清她眼尾那粒朱砂痣，像極了幼年獵場那支射偏的箭，釘在梅花鹿濕潤的眼角。</p><p class="ql-block"> 承乾宮的梅花開了三載，宛如病中咳出的血染紅了帕子。福臨將傳國玉璽墊在她枕下，玉璽底部"受命于天"的篆文硌著她散亂的發絲。窗外飄進細雪，落在她親手縫制的龍袍上，金線繡的十二章紋漸漸模糊成一片。</p><p class="ql-block"> "玄燁今日會背《孝經》了..."帝王握著她的手貼在臉頰，卻驚覺比養心殿的青銅鶴燈還要冷。藥吊子咕嘟作響，混著遠處喇嘛誦經聲，在空曠的宮殿里撞出回音。</p><p class="ql-block"> 宛如彌留那夜，福臨正在奉先殿跪香。檀香灰落滿袈裟，他忽然聽見極輕的鈴鐺聲——是宛如腳踝那串佛鈴，他曾親手為她系上。轉身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齊齊震動，孝莊太后賜的翡翠念珠突然崩裂，碧綠的珠子滾過"太祖高皇帝"的金漆牌位。</p><p class="ql-block"> 停靈的二十七日，少年天子親手抄完第七卷《地藏經》。最后一筆落下時，朱砂突然從筆尖滴落，在宣紙上暈開成宛如眉心的花鈿。吳良輔來報四阿哥薨逝時，他正將經卷投入焚化爐，火舌卷過"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字跡，恍惚看見宛如抱著襁褓立在火中微笑。</p><p class="ql-block"> 五臺山的雪落在袈裟上，行森和尚望著階前長跪的帝王。琉璃世界一片素白，唯有那人指間纏繞的佛珠泛著血色——是用承乾宮梅枝雕成的相思子。</p><p class="ql-block"> "師父曾說愛別離是苦，"福臨將額頭抵在青石階，"卻不知最苦是明明相遇，偏要裝作無情。"山風卷起他未束的長發，發間竟已摻了銀絲。</p><p class="ql-block"> 行森轉動手中念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清晨。小沙彌打開山門時，看見錦衣少年抱著奄奄一息的白狐跪在雪中，眼神與此刻的帝王如出一轍。</p><p class="ql-block"> 養心殿的地龍燒得太旺，福臨在昏沉中嗅到熟悉的杜若香。睜開眼時宛如正在整理奏折，發間銀簪墜著的東珠掃過他手背。他慌忙去抓那片衣袖，卻只握住虛空。</p><p class="ql-block"> "皇上該用藥了。"宮女的聲音驚醒幻夢，藥碗里映出他凹陷的雙頰。突然想起宛如臨終時的耳語："妾去后，萬勿做傻事..."他輕笑出聲，震得案上經卷簌簌作響。</p><p class="ql-block"> 康熙二年春，吳良輔在打掃御書房時，發現暗格里的畫軸。展開見紅梅樹下并肩而立的身影，題著"大夢三千場，終不抵卿一眼"。老太監望著畫中女子眼尾朱砂痣，突然記起那個雪夜——少年天子抱著畫軸在梅林徘徊，肩頭落滿月光與花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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