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竹影伴詩魂一白園隨筆

秋漪微瀾

與人頭攢動，接踵比肩的老君山和龍門石窟相比，坐落于伊河右岸香山寺旁琵琶峰上的白園，就顯得特別幽靜。這座偏居一隅的墓園雖不算太大，卻是全國唯一紀念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的園林。也許因為我們到達時已是下午，古樸典雅的白園門前幾可羅雀，頗似舊時尋常巷陌里的普通人家。跨入門檻，眼前是一條翠綠的山谷，松風竹影，曲徑通幽，一池碧水映著斑斑駁駁的苔痕。待拾級而上時，初夏午后的溽熱，便悄然退卻，恍惚間似乎有人低吟“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原來，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就像杜甫是李白的鐵桿粉絲，白居易是杜甫妥妥的“小迷弟”。兩人雖相差六十歲，卻文脈相承，都是現實主義詩人。又都領任過“左拾遺”，主打監督朝政反映民間疾苦，屬于清流。且都很盡職盡責，直言進諫的同時，還常常以詩歌的形式針砭時弊。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賣炭翁》《觀刈麥》等，這自然不如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流更容易得到君王的青眼。不過，白居易還是比杜甫幸運得多。 　　杜甫那個年代，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詩人遭際如飄萍。所以詩歌與人生一樣，沿著悲劇這條主線一路走來。“國家不幸詩家幸”，以勤勉著稱的杜甫，一生創作了大量詩歌，但流傳至今的也就1500多首；仕途也不過官至“檢校工部員外郎“，從六品而已。這對一生渴望為國效力的杜甫來說，無疑是懷才不遇，報國無望。最終在五十九歲上郁郁而終。 　白居易則少年得志，二十九歲便考中進士，是當年錄取的十七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于是大雁塔下便有了“慈恩塔下提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春風得意。此后的仕途之路雖也有波折，卻也算順暢，直至太子少傅，從二品。白居易的詩，在數量上超過了李杜，流傳至今的有三千余首。雖意從杜甫，卻在風格上與杜詩的那種沉郁頓挫、凝練嚴謹有所不同。白詩雖然也秉承兼濟天下的理念，努力反映社會現實和民間疾苦，卻語言親和柔練，寫實時近乎白描，童媼皆宜，滲透力極強，其作品不僅在國內廣為流傳，甚至遠播海外。白園里有專門的日本書法家碑廊，三十多幅書法作品不乏對白居易的贊譽之辭。白居易的墓冢前還有一些韓國、日本等友人的碑刻，日本人甚至尊稱白居易為“日本文化的恩人”。白居易晚年移居洛陽十八年，七十歲退休后隱居香山，自號“香山居士”。他酷愛龍門的山水，香山的松竹，喜歡”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享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煙火，直到七十五歲壽終正寢，家人依他生前遺愿，把他送入香山的懷抱。在唐朝大詩人中，論官職，他僅屈居李坤之下；論長壽，只有賀知章比他延壽十一年；若論長篇敘事古體詩的成就，應該無出其右，有《長恨歌》《琵琶行》為證。 　白居易與李白也難解世緣，至少他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白”字吧？而且他們初出茅廬時都遇到過相似的貴人。李白的貴人是賀知章，所謂“謫仙人”就是賀老對年輕詩人的激贊，“金龜換酒”更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白居易的貴人是顧況。當年，十六歲的白居易初赴長安趕考，按慣例將自己的詩文送給當時的名人顧況，希望得到認可。顧況看到“白居易”這個名字時開玩笑地說：長安“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及至看到那首《賦得古原草送別》，立時就被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驚到了，馬上站起身說：“道得個語，居即易亦！” 但是，白居易與李白的詩風卻截然不同，端地是各有千秋。想那大唐盛世詩家遍地，正如春秋時節諸子迭出，少了哪一個都會花容失色，而眾詩家若不能秉承各自的特色，那唐詩的天空還有什么日月可言？ 　　劉禹錫有詩曰:”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不能不說，白居易的婚姻，是他寫了一生的平仄。當年，十一歲的白居易在徐州符離集遇見了七歲的鄰家女湘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人日日相伴，慢慢長大，初戀青澀甜美。十九歲時，白居易為湘靈寫下了一首《鄰女》，深情款款地贊美心中的女神：“婷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但母親不同意這樁婚事，因為門不當戶不對。孝子白居易兩次跪求母親許他迎娶湘靈，均被堅拒。白居易曾先后為湘靈寫下過十幾首詩，每一首都情真意切，似乎每一個字里都安放著他無處可寄的真情。公元811年的一個夜晚，雨聲蕭蕭，身居長安已為人夫的白居易思念湘靈，寫下《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憾事，結在深深腸。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每次讀這首詩，心中都在下雨。但悲劇無法避免，與陸游一樣，白居易永遠地錯過了湘靈。直到三十七歲，白居易才經人介紹與同僚的妹妹成婚。公元815年，因越職上奏案被貶江州，路途之上遇到了正在漂泊的湘靈，那年，白居易四十四歲，湘靈四十歲，依然未婚，而當年的那個“白日嫦娥”卻早已“盡掃舊容”。白居易用兩首詩《逢舊》《久別偶相逢》來抒發百感交集的胸臆。 　雖然中年以后的白居易萬念俱灰，酒色均沾，還到處收羅藝妓，但他心中，卻永遠駐著湘靈。公元806年，白居易創作名垂千古的敘事長詩《長恨歌》，人們都說這首詩的主題，是歌頌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殊不知，白居易是在用這種形式，誄祭自己喪逝不堪的情素：“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而《琵琶行》里“君掃青蛾減舊容”“暮去朝來顏色故”“同時天涯論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又何嘗沒有湘靈的影子？ 　　漫步在寂靜的白園里，暮色即將漫過荒冢。似乎園中的每一片竹葉上，都凝著他的詩吻，每一縷松風中，都藏著他的嘆息。這位寫盡了人間疾苦的詩人，最終把自己種進了山水間，讓后人在松風竹影里感受千年前的心跳——那是對生命的熱愛，對真善的堅守，對永恒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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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風竹影伴詩魂一白園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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