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飛翔（小說）

魚乎

圖片：網絡，作者：魚乎，美篇號：49269624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武漢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清晨六點三刻，徐遲先生站在省文聯宿舍六樓的陽臺上，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出神。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水泥欄桿，指節處泛著青白色，像是凍僵的蝴蝶翅膀。 樓下早點攤的煤爐已經升起白煙，炸面窩的滋滋聲隱約可聞。徐遲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五七干校時，那個總愛偷他糧票的伙夫老張。此刻他竟能清晰地記起老張右眉上那顆黑痣的形狀，以及他每次偷完糧票后故作殷勤的笑容。 "徐老，您的豆漿。"保姆小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徐遲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小陳把搪瓷碗放在茶幾上時，碗底與玻璃臺面碰撞，發出清脆的"叮"聲。這個聲音讓徐遲想起1957年春天，他在北京采訪錢學森時，那位大科學家實驗室里的精密儀器發出的聲響。 茶幾上攤開著昨天的《光明日報》，頭版刊登著某位領導視察三峽工程的新聞。報紙旁邊是半杯冷透的龍井，茶葉已經沉底，像一群靜止的綠色小魚。徐遲的目光掠過書架上那些燙金封面的文集，《哥德巴赫猜想》《地質之光》......這些曾經讓他名噪一時的著作，如今在他看來卻像是陌生人的遺物。 書桌抽屜里鎖著一沓未完成的手稿，最上面那頁寫著："關于真理的若干思考"。這篇寫了三年的文章始終停留在第十七頁，就像他的人生突然卡在了某個節點。上周整理書房時，他發現1965年的筆記本里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他用藍墨水寫的一句話："文學應該照亮黑暗。"字跡已經褪色，像一聲遙遠的嘆息。 　　窗外的雨絲突然變密了，打在晾衣繩上的白襯衫上，發出細碎的啪啪聲。徐遲想起上個月住院時，臨床那個肝癌晚期的老教授。有天深夜，老教授突然坐起來問他："徐先生，您說我們這輩子追求的真理，到底存不存在？"沒等他回答，老人就自己笑了起來，笑聲在病房里回蕩，像一只撞在玻璃上的飛蛾。 樓下傳來自行車鈴鐺的聲響。徐遲俯身望去，看見郵遞員小王正在給傳達室送報紙。這個年輕人總是把自行車停在同一個位置，左腳先著地，右腿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這個動作讓徐遲想起四十年代在重慶時，那個每天準時來送戰報的通訊兵。 陽臺的欄桿上停著一只麻雀，正在啄食不知何時落在那里的面包屑。徐遲注視著這個小生命，想起去年在廬山開會時，某位批評家當眾說他的報告文學"已經跟不上時代"。當時會場里的空調發出嗡嗡的噪音，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 　　茶幾上的豆漿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徐遲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連續三天沒喝過一口熱飲了。這個發現讓他想起女兒上周帶來的保溫杯，說是托人從日本買的。那個銀色的杯子現在還放在廚房的碗柜里，標簽都沒撕掉。 雨幕中，一個穿紅色雨衣的身影匆匆跑過院子。那抹紅色讓徐遲想起1938年在武漢街頭看到的第一個降落傘，像一朵盛開的花。當時圍觀的人群發出歡呼，而他卻注意到傘繩上沾著的血跡。 書桌上的臺歷還停留在十二月十日。徐遲伸手想翻過這一頁，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這種顫抖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采訪華羅庚時，那位數學大師的手也是這樣顫抖著在紙上演算公式。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徐遲看見對面樓里陸續亮起的燈光，像一個個被點亮的火柴盒。某個瞬間，他恍惚聽見樓下傳來女兒的聲音："爸，我買了您愛吃的豆皮。"但仔細聽去，只有雨水敲打遮陽棚的聲響。 陽臺的角落里堆著幾個空花盆，去年種的水仙早就枯死了。徐遲想起妻子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春天，曾在這些花盆里種過茉莉。那天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把妻子的白發染成了金色。 雨突然停了。一陣冷風吹過，帶來遠處長江上輪船的汽笛聲。徐遲解開睡袍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鎖骨處的手術疤痕。這是五年前心臟搭橋手術留下的，醫生當時說這個手術能讓他"至少再活十年"。 樓下傳來收垃圾的搖鈴聲。徐遲看見清潔工老李正推著板車經過，車上堆著幾個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其中一個袋子破了，露出半本被雨水打濕的《人民文學》，封面正是他二十年前拍攝的肖像照。 　　書桌上的鬧鐘指向七點十五分，秒針走動的聲音在突然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響亮。徐遲想起前天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某個偏遠縣城的中學生寫來的。信上說讀了《哥德巴赫猜想》，決定要當數學家。信封里還夾著一片銀杏葉，說是他們學校百年老樹上摘的。 陽光突然穿透云層，照在陽臺的積水洼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徐遲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斑駁的墻面上。他注視著這個變形的人影，想起四十年代在昆明時，聞一多曾經指著他的影子說："看，這是個真正的詩人。" 遠處教堂的鐘聲敲了七下。徐遲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雨水、煤煙和樓下早點攤炸油條的氣味。這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那個肝癌老教授臨終前的微笑。 　　當他的身體越過欄桿時，陽光正好照在那碗已經涼透的豆漿上。搪瓷碗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跳動，像一串無聲的笑紋。下落的過程中，徐遲看見自己書房窗口那盆始終沒有開花的君子蘭，終于理解了妻子生前為什么總說它"在等待最合適的時機"。 樓下的水泥地上，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其中一只嘴里還叼著半片面包屑，在朝陽中閃閃發亮，像某個未完成的數學猜想最后缺失的證明。? 2025.05.20于城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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