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

里爾

秦嶺南麓，奇峰狹谷，高嶺低壑，縱橫交錯，莽莽榛榛。在大山的褶皺里，有一個小村落，那里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那里是我的福地。 那里是外婆家的村莊。 村莊在山腰緩坡處。這座山體態臃肥，懶懶地斜插在兩座高又陡的山峰之間，像一個屈腿斜倚腹部隆起的大肚佛。坐落在這佛肚子上的村子由此可以接收到每天的第一縷晨曦，送走最后一片晚霞。光照充足，土壤肥沃，是大自然給予村落最好的恩賜。 我小時候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瓦房村，在我的記憶里，房屋都是土坯墻，只有幾家蓋瓦的，大都是蓋青石板房，也有蓋茅草的。村子不大，除了一兩家外姓，其他的都是本家近親的，子孫興旺，分門獨立，加蓋房舍，于是東家的雞舍傍著西戶的茅廁，上家的豬圈欄靠著下家的牛圈，他家做飯你家聞香，我家來了親戚客，他家隔著院子一起話家常。不管誰家有個大小紅白事，上莊下院前埂陽坡，一呼百應，有錢出錢，有家什出家什，有力出力，大小事辦的妥妥當當體體面面。 我的外婆是個苦命卻樂觀慈善的老人，是童養媳，還未熬成婆，四十歲上丈夫撒手人寰，同一年久病在床的公公婆婆也不勝悲痛駕鶴西去。孤兒寡母甚是恓惶！外婆紡紗織布，顛著一雙被裹過的小腳下地刨食，獨自一人拉扯大五個孩子。大姨遠嫁，大舅帶著妻子兒女獨立門戶，二舅和我媽是“公家人”，在外地工作，外婆就跟著已經成年還未婚娶的小舅過日子。 我從五歲時被送到外婆家。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家總有一只貓，黑的，黃的，黃白，或是黑白的。我對貓其實沒有什么獨特的情感，貓于我是家人也是物件，就像掃把鍋碗鐮刀鋤頭。掃把掃地，鍋碗吃飯，鐮刀收莊稼，鋤頭墾田地，貓嘛，捉老鼠。唯一不同的就是貓是活物。貓抓老鼠我是沒見過，倒是見貓白天盡睡覺，火爐旁灶背后草垛上床里頭，呼嚕聲山響。嫌貓占了地方，揪住尾巴提起來扔地上，它也不理不睬不惱不怒，起身走幾步便瞇著眼伸開前腿前身子壓地，使勁拉長身子扯扯腰，然后起來抖抖毛，將細長的尾巴高高豎起，像是舉著一面旗幟，驕傲的仰著頭換個地方睡去了。有一回，外婆帶我去鄰村上喜禮，我看到別家的孩子跟狗嬉鬧很是羨慕，外婆摸摸我的頭說：“狗防賊，咱用不著。”我雖然不是很懂外婆的話，但也沒有因此遺憾，因為不久，外婆家的貓下了三個小貓，剛滿月就被上莊的舅爺前埂子的大安子姨夫陽坡的羅大叔抱走了，我替貓媽媽傷心了好久。 小舅最像外婆，勤快又孝順，還特別聰慧。他有一雙巧手，不管什么新奇好玩的東西他琢磨琢磨就能弄成。有一年剛開春，小舅就把后檐頭一塊閑地墾了出來深翻細作，還壘起高田埂，新翻的泥土在春光中濕漉漉的泛著油光。小舅又去房后的竹林里伐了幾株又高又壯的成竹，拖回院子，一劈兩半首尾相連在一起，從溝里引來水注入。我每天跟在小舅后面問，小舅神秘的笑，說：“等著啊，耐著性。”池塘里的水波粼粼，在春光夏日里沉默，小小的我總是坐在池塘邊安靜等待。紅了桃花，落了桃花，桃樹上坐了果實，小小的，毛茸茸的在陽光里耀眼。園子里菜花開了，一地碎黃。葡萄藤爬上青石板房頂，綠意盎然。牽牛花和各種藤蔓野草肆意蔓延，在籬笆上纏繞葳蕤。屋檐下沉寂了一冬的蜂箱熱鬧起來，蜂兒出出進進，嗡嗡嗡嗡的繁忙……初夏變得日漸豐腴。 一個清風微醺，晨光清亮的早上，我看到水面上有一兩個翠綠的芽尖，這份翠綠將我長久的等待催化成無以言表的驚喜激動，“小舅，小舅！”小舅從屋里奔出，看到水面的芽尖，抱起我舉過頭頂，說：“成啦！”也是這天早上我知道了一個充滿美好和期待的名詞——蓮藕。 幾場雨后，池塘里便熱鬧起來了，出水的荷錢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伸展，荷蓋亭亭玉立挨挨擠擠，給池塘搭起碧綠的帳篷。蛙叫蟲鳴和著高樹竹林里的蟬鳴鳥啼，加上每天一波波看稀奇的遠親近鄰的議論驚嘆，把個夏天調弄的稠稠密密，富富態態，秾艷嫵媚。 夏夜，池塘邊，清風荷香，蛙叫蟲鳴，外婆的蒲扇輕搖，小舅和村里的年輕人講著村外的世界，屋里偶爾有點動靜，外婆輕輕拍著我低語：“貓娃兒捉到老鼠啰。”朦朧中，浩瀚的夜空里每一顆星子都在微笑。 荷花盛開，潔凈雅致，蜜蜂蝴蝶蜻蜓飛舞，熱鬧非凡；蓮房飽滿，蓮子脆甜，讓人齒頰留香，回味無窮；夏去秋來，水干荷枯，看不見的淤泥下，蓮藕成熟了……這個夏天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我學會等待，也以赤子之心享受美好。 出藕的那天，正是秋高氣爽，遠親近鄰的圍滿了荷塘，遠嫁多年的大姨得了小舅的信也扶子挈女回了趟娘家。滿池塘的蓮藕在眾人的協助和驚嘆聲里隆重出世，那白白的藕節，神奇的藕孔，牽連不斷的藕絲，清甜脆香的口感驚艷了眾人，轟動了十里八村。 這一天，村里村外人家的餐桌上有了蓮藕，人們第一次吃到蓮藕，村子上空飄散著蓮藕的清香。外婆拿出了精心儲存的臘排骨燉藕招待遠歸的大姨。灶火的映照和瓦罐噴出的熱氣氤氳中，母女又是抹淚又是笑的，我雖然不懂，可卻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淚。蓮藕煨排骨，于我，不僅僅是百吃不厭的美味，更是親切的回憶和溫暖。 那個冬天，老五舅爺送來自己種的芝麻，一小包，芝麻碎香氣能直沖腦頂，包了芝麻碎的紅薯油糕軟糯香甜；二表嫂送來自己泡的酸辣椒和小蘿卜，就飯零食，脆香爽口；外來戶羅家的三大娘把霜降后才取下來的紅柿子送來一小籮筐，下雪的日子，坐在暖暖的火爐旁吃一個，啊，涼甜涼甜……外婆說我是最有口福的福孩子。 遙遠的村落，夢里回去，夢醒惆悵！流逝的歲月，回不去的童年！ 這里，構架了我情感體系和道德體系，確立了我向善從善的人生方向。勤勞善良、忍耐期待、信任互助、責任擔當、分享舍得、感恩回報、親情、愛……和這塊土地上的糧食清泉濡養了我軀體和血液。人生總是跌跌撞撞的，但這里，給了我充足的信念支撐和生活底氣！這里是外婆的村莊，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更是我的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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