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那些講“紗廠話”的人

隨便

文／懷化老頭 　　“紗廠話”其實是一種方言。　方言本該以地域名稱來命名的。在湘西雪峰山下沅水河畔一個叫作“安江”的鎮子里，除了原住民的安江話以外，一多半的人卻操一口與當地語音不同的發音。只因為他們都是同一間紗廠的工人或者家屬，那一口好聽易懂的語言就被當地人稱作了“紗廠話”。　　 　　在鎮子里，能夠說一口紗廠話的人曾經感到過驕傲。因為他們工作的那間工廠，被稱著了湖南第一紡織廠。不但是“第一”，前面還加了響當當的“國營”兩個字。國營第一的工廠里當個工人，在那個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走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那份神氣勁,人見人眼紅。 工廠上世紀初1912年建在省城長沙，原本為官商合辦的經華紗廠。第二年收歸了省辦，到1932年時，員工巳增加到了3000余人。年產紗兩萬五千件，棉布兩千余匹，年盈利數十萬元。1938年9月，小日本入侵湖南，省政府即下令該廠將一萬紗綻，兩百多臺布機等生產設備隨同工人遷到了偏遠山區的黔陽縣安江鎮。 紗廠遷入，讓不足萬人的小鎮涌進了數千的“工人階級”，拖兒帶女的外來人口數量一下子超過了鎮子里原有居民。圈地建廠的地盤也占據了鎮里半壁江山。昔日冷冷清清的街面上熱鬧起來，為數不多的商鋪變得門庭若市，進進出出的買主，大多是每月有些工資進賬的紗廠工人。他們從省城長沙遷來，讓生意紅火,給小鎮帶來生機，山區的老百姓對他們也就變得十分恭敬。鄉下人那時節對工人階級這個稱呼還不太怎么適應，私下里也只稱呼他們為“紗廠佬”。 　　從省城遷來的紗廠佬講話像極了長沙口音，仔細聽聽卻又聽不出城里人的那絲絲傲氣。入鄉隨俗了，卻也沒有山區人言語中隱隱地那股蠻勁。他們與人交流顯得彬彬有禮，說起話來又十分好聽。全鎮子老百姓對這些講紗廠話的人十分友好。 安江是縣治所在，解放后不久，地委和行署也都遷到了這里。按說這山旮旯交通并不方便，縣城里原有那幾個手工作坊也與“工業”二字根本沾不上邊邊。因為紗廠遷入，沅水河里為工廠運棉花運煤的船來來往往，翻越雪峰山公路的汽車也穿流不息了。紗廠成為方圓幾百里范圍內工業的品牌。國家既然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階級，那么黨政首腦機關落戶安江也就順理成章。 政府官員對這些講紗廠話的人情有獨鐘,工廠經營中的種種問題都是上級必須關注支持的大事。當年一條規矩是凡地區一級召開的會議，不管主題是什么，組織參會人員到紗廠生產車間參觀成了鐵定的議程。車間里從棉花棉紗到棉布，生產環節環環緊扣。工人只要一進入崗位就穿梭往返不停地忙碌，哪道工序稍一停擺，上下環節均受影響。組織參觀的目的，就是要讓各行各業人們學習紗廠工人講規矩守紀律的好作風，在老百姓心中樹立起工人老大哥的形象。 　　講紗廠話的女人是這個鎮里最靚麗的風景。那時候的人相對保守，前突后翹的女子走在大庭廣眾的眼皮底下會被認為有傷風化。而只有在流水線上工作的紡織女工，因為車間溫度高而穿著單薄，工作圍裙緊裹著那曼妙的身段十分亮眼。加上在機器間巡迴的那一整套操作，日復一日地按章演練，早就被編排成輕盈的舞姿一般。以至于外人只要聽說到紗廠參觀就會眉飛色舞。很長一個時期中，機關干部，解放軍軍官，還有那些喝墨水多的老師們找對象，都樂意找個講紗廠話的女人。每周末的舞會上，除紗廠話以外那些噴一口南腔北調的男人全都是廠外來客。雖然有所企圖，廠區門衛也并不加以阻攔。 小鎮依山傍水，山青水秀空氣都帶些甜味，本地女子一個個出落的桃紅花色韻味十足，但在這些說紗廠話的女工面前竟沒有了競爭優勢?！凹喥抛印钡姆Q呼從她們口中出來，酸溜溜那股子嫉妒之情毫不掩飾。 　　講紗廠話的男人疼老婆，愛家人，吃苦耐勞有擔當。那個年代沒有什么計劃生育,一家三五個孩子的現象極為普遍,七八張嘴要滿足并不容易。男人們在紗廠干那些捋棉條接線頭的活勉為其難，他們大都從事賣體力的輔工。為了這個家，休息日或倒班之時,他們會上十幾里以外的山里砍柴。還有的在郊區的荒山上開荒種菜,真正的亦工亦農。 　　講紗廠話的人性情開朗熱愛生活。廠里子弟學校，職工夜大，醫院療養院，文化宮俱樂部一應俱全。周末電影場場滿座，廠里籃球隊在地區比賽常拿冠軍；京劇團鑼鼓一響，直把個老戲迷們癲得搖頭晃腦如醉如癡；管樂團白禮服一亮相立馬會引起圍觀，文工團幾十年間人進人出卻長盛不衰。節目演到了省城，還演到了北京懷仁堂。 　　直到紗廠被破產改制二十年后的某天,八十高齡的老文工團長一聲吆喝,前后幾代百十口人立馬從山南海北齊聚一堂。這群徐娘半老甚至年愈古稀的老文藝在小區球場搭臺表演時，諾大個講紗廠話的地盤萬人空巷。 　　講紗廠話的人還有著光榮的革命斗爭傳統。 支援抗日戰爭時，紗廠員工曾籌款捐獻飛機15架，廠方亦捐獻2架。1943年12月全體員工又捐薪2個月，合計20萬元慰勞參加常德會戰的將士。 雪峰山對日最后一戰，工廠保障了王耀武部隊的被服供應。作為會戰后方，工廠還修起兩座碉堡樓以防匪患騷擾。位于河西安岔公路邊山灣的蘇式專家樓旁，王耀武的四方面軍曾在山腳挖了一個長300米的隧道，用于存放武器彈藥。     工廠的汽笛也成為安江的防空警報，時刻準備向人們報告日軍空襲動向。     日寇投降的受降儀式定在芷江時，儀式上所用木制沙發及相關桌、椅都由紗廠和黔陽縣黨部提供。 講紗廠話的人通情達禮還十分執著。破產下崗讓他們為改革開放付出了犧牲，稍作調整后便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有的自主創業，有的外出謀生，日子還得有滋有潤。老家里留守老人占了絕對多數，可就這些七老八十的人仍不忘初心。曾經的某個冬日，相鄰幾棟家屬樓十幾位老人端個小板凳圍坐在一起曬太陽，一位老者在讀報紙。旁邊墻上貼著的紅紙上寫著家屬區幾棟至幾棟老黨員“黨費繳納登記”。交費金額各不相等，全靠自愿。原來他們把湊齊的黨費集中購買報刊和學習資料，定期在過他們的“組織生活”。此情此景，令路人無不動容，不由得對這些老黨員們肅然起敬。 如今,讓這群講紗廠話的人凝聚在一塊的紗廠不復存在了,可紗廠話作為一種情愫依然相傳。孫子輩在外地盡管京腔嘎嘎,只要一踏入家鄉這片土地，便自然而然說起了紗廠話。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聽到這種熟悉的鄉音，稍作寒暄之后，那種他鄉遇故人的親情便由然而生。 紗廠話,在這些人的心中巳然成為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子子孫孫,代代傳承，不離不棄。　　廠子不在了，人在，精神還在。 讓我們為這些講紗廠話的人們祈禱，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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