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第二章·情路坎坷

修蟬

貞元十六年初春，長安城朱雀大街被朝霞染成流動的金紅。新科進士的朱紅榜單如一道赤色符咒，將喧鬧的人群牢牢吸附。當"白居易"三字躍入眼簾，喝彩聲轟然炸開，驚起檐下數只白鴿。二十九歲的校書郎白居易身著緋色九品圓領袍，腰間革帶的銅銙隨著呼吸輕撞，錦緞上的云紋在晨光中流轉。他凝望著榜單，喉結劇烈滾動——這不僅是光耀門楣的榮耀，更是他以為能跨越門第迎娶湘靈的契機。 他下意識按住懷中用素絹包裹的物件，那里藏著泛黃的《詩經》殘卷與工整謄寫的《鄰女》詩稿，邊角被摩挲得發毛，恰似他忐忑又熾熱的心。這份珍藏多年的心意，在喧囂的慶賀聲中，反而讓他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孤獨?；秀遍g，他仿佛看見湘靈在符離青梧巷的身影，那抹淡青色衣角在記憶里輕輕搖曳。 返鄉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每一聲轱轆都像心跳。白居易掀開簾子，符離城斑駁的城墻撞入眼簾，記憶中湘靈倚門而歌的模樣愈發清晰。街邊梧桐樹抽出新芽，在風中輕輕搖晃，卻拂不去他眉間的憂慮。昨夜夢中，母親冰冷的面容與湘靈含淚的雙眼交替閃現，此刻竟與眼前現實重疊，讓他的心跳愈發沉重。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他卻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日夜，湘靈在青梧巷等待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陣酸楚。? 掌燈時分，白家老宅燭影搖曳。白母對著銅鏡簪花，鎏金牡丹步搖在她指尖流轉，映得銅鏡微光閃爍。自從丈夫離世守喪期滿，她獨自支撐家業已逾十載，鬢角的白發又添了幾根。她盤算著明日如何應對前來恭賀的賓客，忽聞廊下腳步聲，指尖動作一頓，旋即換上端莊神色——這一瞬間的變化，既展現了她作為一家主母的威嚴，也透露出對兒子歸來的復雜情緒。 白居易一撩袍角，重重跪地，青玉腰帶磕在青磚上，發出沉悶聲響："母親，孩兒已得功名，如今終于能給湘靈一個名分......"話未說完，白母手中銀簪"當啷"砸在妝奩上，碎玉流蘇劇烈晃動。她猛地轉身，鬢邊珠釵撞得銅鏡嗡嗡作響，眼角細紋里凝滿寒霜："荒唐！你是要讓全長安的人都笑白家娶了個村姑？王家小姐的庚帖今早剛遞進來......""夠了！"白母抄起桌上戒尺，朝著兒子后背狠狠揮下。戒尺撞擊布料的悶響在屋內回蕩，白居易猛地弓起脊背，指節死死摳進掌心。白母看著兒子倔強跪直的脊梁，握戒尺的手微微發顫——她想起七年前丈夫病逝，自己守著年幼的兒子在祠堂跪了三日三夜，才求得宗族同意讓白居易繼續求學。第二下戒尺落得輕了些，卻仍是咬牙道："讀了這么多年書，倒學會跟母親作對了？" 燭火在風里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扭曲著投在墻上。白居易后背的官服漸漸滲出深色痕跡，分不清是冷汗還是被戒尺抽打的淤痕。墻角那株湘靈三年前偷偷種下的野菊花，在穿堂風里搖晃著沾泥的花瓣，幾片殘瓣落進燭淚凝結的白蠟中，像極了他和湘靈搖搖欲墜的緣分。 消息傳到湘靈家時，正是槐花紛飛的清晨。鄰家小妹阿杏匆匆跑來，鬢邊還沾著柳絮："湘靈姐，白公子中舉了！可......"她壓低聲音，"都說白家要攀高枝，瞧不上咱們小門小戶......"湘靈攥著剛繡好的鴛鴦帕子，聽著這些話，繡針"噗"地扎進指尖。鮮血滴在鴛鴦翅膀上，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喃喃道："我等他......再等等......" 院角的竹笛不知何時被風吹落，骨碌碌滾進積滿雨水的小洼里，空洞的笛孔對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吹奏無人傾聽的悲歌。她攥著繡到一半的鴛鴦帕，指尖的血珠滴在綢緞上，暈開點點紅梅，卻沒注意到窗臺上融化的麥芽糖，已在陶碟上凝成蜿蜒的褐色淚痕，恰似她蜿蜒難斷的心事。 此后幾個月，白家老宅爭吵聲不斷。庭院里的梧桐葉綠了又黃，祠堂前的石板被白居易的膝蓋磨出兩道淺痕，而白母佛堂的木魚聲，也在寒來暑往中愈發沉重。老管家李伯常在深夜偷偷將湘靈的信箋塞進書房，又把白居易寫的詩帶回青梧巷。 轉眼入夏，暴雨來得愈發頻繁。某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湘靈冒雨跑到白家墻外，雨水模糊了視線，卻清晰傳來白居易壓抑的咳嗽聲與白母的怒罵。她渾身濕透，跌坐在泥水中，手中緊攥的半塊麥芽糖早已融化——那是白居易離家前偷偷塞給她的，承載著往昔的甜蜜與如今的苦澀。突然，墻內傳來瓷器碎裂聲，湘靈渾身一震，這聲音與七年前白父離世時摔碎的瓷碗聲竟如此相似，她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撕裂，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在雨中獨自哭泣。 青梧巷口，鄰里鄉親們竊竊私語。有人說湘靈癡，有人說白家狠。更有人提及，白家如今在長安嶄露頭角，自是瞧不上小門小戶的女子。一個雨夜，白居易渾身濕透地沖進湘靈家。兩人隔著雨簾相望，湘靈顫抖著遞出油紙傘，卻被他緊緊抱?。?quot;阿湘，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話未說完，白府家丁舉著火把尋來，粗暴地將兩人分開。拉扯間，湘靈鬢邊那朵半枯萎的野菊花落在泥地里，被馬蹄踏得粉碎。雨幕中，湘靈撕心裂肺的哭喊與白居易被拖走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巷子里久久回蕩，刺痛著每一個角落。 次日清晨，湘靈在門檻上發現一捧被雨水泡爛的槐花，花瓣間還夾著半片帶血的帕角——那是昨夜拉扯時從她袖中飄落的，如同他們破碎的愛情。她不知道，白居易被家丁架走時，悄悄將懷中的《鄰女》詩稿塞進了她的袖袋。 赴任長安前，白居易在湘靈家院墻外徘徊了整整一夜。寒風卷著枯葉掠過青石板路，將他的影子在土墻上揉碎又拉長。屋內油燈昏黃的光暈從糊著窗紙的木格間漏出，映照著他發紅的眼眶。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倚著粗糙的土墻，呵出的白氣在寒夜里凝成霜，顫抖著寫下《潛離別》。墨跡未干，東方已泛起魚肚白。他將詩稿小心翼翼從門縫塞進院中，轉身時靴底碾碎了墻角那株被霜打蔫的野菊花，就像碾碎了他與湘靈的最后一絲可能。馬蹄聲漸漸遠去，只留下幾縷殘瓣，蜷縮在墻根下，訴說著無盡的遺憾。? 而屋內的湘靈，其實整夜都倚在窗邊，聽著墻外的腳步聲時近時遠，心中滿是糾結，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直到晨光刺破黑暗，她聽見院門外傳來細碎的聲響，推開斑駁的木門，才發現墻根處躺著卷起來的詩稿，紙邊還沾著夜里的寒霜。湘靈顫抖著展開詩箋，墨跡未干的字跡上暈染著深淺不一的水漬，分不清是晨露還是昨夜未干的淚水。 在長安任校書郎的日子里，白居易的書案上始終擺著湘靈送的竹笛。每當夜深人靜，同僚們沉醉于詩酒宴會，他卻獨自吹奏著兩人年少時最愛的曲子。某夜，他吹奏時不慎吹裂了笛膜，望著破損的竹笛，突然想起湘靈曾說"笛子裂了，補補還能響"?？扇缃?，千里相隔，物是人非，誰又能修補他這顆破碎的心？他沒發現，竹笛的裂縫里，還嵌著湘靈送他的第一朵野菊花的碎屑，每一個音符都飽含著他的思念與痛苦，而那些不理解的議論，更讓他感到孤獨與無助。 元和元年除夕，爆竹聲在長安城的夜空炸響，而符離白家老宅內卻一片死寂。白母突然病倒，白居易連夜策馬疾馳一千八百里趕回，卻見母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湘靈的生辰八字，渾濁的眼中閃著狠厲的光："你若不娶楊家小姐，我就帶著這生辰八字去見閻王！" 病榻前，窗外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與屋內的死寂形成慘烈對比，僵持的氣氛如寒冬的冰棱，割得人心生疼。白母劇烈咳嗽著，咳出的血沫濺在泛黃的生辰八字上，暈開一朵朵妖異的紅梅。白居易跪在床邊，看著母親凹陷的眼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深知母親的病容并非全然作偽，可湘靈倚門盼歸的模樣也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楊家催婚的書信從長安接連而至，箋紙上燙金紋章透著不容拒絕的威壓。夫人楊氏出身弘農名門，其父為國子監祭酒楊寧，兄長楊汝士在中書省任職，與白家算得上門當戶對。按唐律婚書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母的堅持讓白居易在孝道與愛情間進退維谷。最終，他在母親咳血昏厥的深夜，顫抖著在婚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為籌備婚禮，他不得不告別臥病在床的母親，孤身前往長安。馬車駛過符離青梧巷時，他隔著簾子聽見熟悉的犬吠，恍惚看見湘靈倚在門畔，鬢邊別著那朵干枯卻仍倔強挺立的野菊花沖他笑。車輪碾過石子路的聲響驚醒了幻象，他攥緊袖中褪色的鴛鴦帕，那是湘靈繡到一半的定情物，針腳歪斜處還留著她被針扎破的血痕。 抵達長安后，安仁坊內逐漸掛滿紅綢。白居易站在楊家新修的喜棚下，指尖撫過雕花梁柱，想起湘靈家搖搖欲墜的土墻。夜里他常在客棧輾轉，望著窗外高聳的宮墻，月光被切割成細碎的銀片，總覺得會有一縷偷偷溜進符離那間老屋，照亮湘靈疊紙船的身影。 婚禮那日，長安安仁坊的喧囂熱鬧終究是一場幻夢。白居易身著喜服，心卻早已飄向千里之外的青梧巷。他望著紅燭在喜帕上投下的光暈，恍惚間又見湘靈倚在老墻邊淺笑。酒過三巡，當賓客們的歡呼聲響徹庭院，他踉蹌著走到巷尾，對著冷月吟出“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與此同時，新房內，楊小姐正坐在鏡前。她對著鏡中妝容久久凝視，指尖輕輕撫過嫁衣上精心繡制的并蒂蓮刺繡，卻感受不到一絲喜悅。兄長前日來信叮囑：“此乃維系家族的關鍵聯姻”。她望著銅鏡里自己精致卻蒼白的面容，輕輕嘆了口氣，將所有情緒都藏進了繁復的刺繡里。窗外的宮墻巍峨聳立，如同橫亙在她與自由之間的巨幕。 此后的日子里，白居易與楊小姐相敬如冰。他常在書房獨坐，案頭擺著湘靈的詩稿，墨跡被反復摩挲得發毛；而楊小姐則整日守著繡架，繡品上的花鳥栩栩如生，卻始終缺了生氣。她有時會望著窗外發呆，想著自己未知的未來，而繡架上未完成的繡品，似乎也在訴說著她無聲的哀愁。 千里之外的符離青梧巷，湘靈仍在等待。她以指甲刻痕計春去秋來，磚縫里竟生出了青苔。窗臺上那株早已枯萎的野菊花，卻仍倔強地保持著盛開的姿態，如同她心中那段永遠無法凋零的感情。窗外的梧桐葉又黃了，她數著墻上的裂痕，等待著那個或許永遠不會歸來的人。 鄰居們勸她趁早嫁人，她只是搖頭，鬢角不知何時已添了幾縷白發，發間卻仍別著那朵永遠不會盛開的野菊花，堅守著那份早已支離破碎的愛情。紙船堆在木盆里，漸漸漫過了湘靈十八歲生辰時，白居易送她的那支竹笛，笛孔里積滿了歲月的塵埃，再吹不出當年的曲調。而她依然會在每個夜晚，對著月光，輕輕撫摸著那些紙船，回憶著曾經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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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 第二章·情路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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