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莫高

瑞雪潤民

“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聚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二十多年前，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這段極具誘惑力的話，曾促使我千里迢迢走進河西走廊的莊嚴凈土——敦煌，一觀千年莫高的真容。“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圣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當年，從北京去敦煌，又從敦煌回北京，我無數次地在心里念叨著余秋雨在《莫高窟》一文中寫的這段話。一路上都在想：什么時候能夠實現“莫高窟自由”呢？沒想到國家科技勢力的迅猛發展，真的能夠事遂人愿。2025年的春天，莫高窟竟然千里迢迢從敦煌來到了北京。最美人間五月天，不負春光與時行。陽光明媚的一天，我與單位的同事們一起走進了正在舉辦“如是莫高——敦煌藝術大展”的北京展覽館。此次展覽以“復制洞窟+文物+壁畫彩塑+文化體驗”為架構，全景展現敦煌藝術的千年積淀與絲路文明的開放包容。展覽歷時三年精心研究、策劃與籌備，依托高精度數字技術與匠心制作，將跨越十個朝代的莫高窟藝術精華，凝練于逾3000平方米的展廳之中。展覽的最大亮點是用“復制粘貼”的方式將遠在敦煌的9座代表性石窟原封不動搬到了北京，這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復刻數量最多的1:1敦煌石窟經典石窟群，并且是在敦煌之外呈現出比較完整的敦煌藝術。除了納入國家寶藏的西魏第285窟、初唐220窟，還有初唐057窟、盛唐045、217窟，中唐158窟、晚唐017窟、元代03號窟以及榆林窟的中唐025窟，這些都是每一個時代最精華、最具代表性的石窟。其中8座為特窟，另一個是歷史價值重大的普窟——藏經洞017窟。值得一提的是，其中217窟是第一次走出敦煌對外出展，與元代03號窟一樣，即使在當地，也不對外開放。敦煌研究院采用3D打印、數字建模加傳統工藝技術，高度還原了每座石窟原本的樣貌，讓我們足不出京就能感受到那些從洞窟中得到的絲路故事。除了復制經典洞窟之外，此次大展還展出了文物級臨摹壁畫、雕塑及文物真跡等眾多珍貴作品近300件，如唐代《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第一》、西夏文活字版殘《諸密咒要語》、唐代古藏文《大乘無量壽宗要經》、壁畫臨摹作品五臺山圖等，是目前展線最長、展期最久、展品最豐富、專題內容最全的敦煌藝術大展，首次實現“在敦煌之外呈現最完整的敦煌”。沉浸式體驗“如是莫高”，使我再次感受到華夏文明跨越千年的神秘對話。 　　駐足初唐第220窟前，我被北壁《藥師經變》震撼，七身藥師佛端居蓮臺，頭上花蓋色彩艷麗，形狀各異。28人樂隊分坐兩側，中原燈樓與西域燈輪交相輝映，樂伎膚色不一，演奏著18種中外樂器。這幅繪于貞觀十六年的壁畫，以全景式構圖展現唐代絲路商旅與多元文明交融的盛景，被譽為“東方文藝復興的先聲”。宋或西夏時，此窟壁畫全被覆蓋，繪以滿壁千佛。1944年，敦煌藝術研究所剝去四壁之上層壁畫，初唐藝術杰作赫然重暉。 　　面對首次在全球公開展示的盛唐第217窟，先睹為快的愉悅油然而生。壁畫中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撲面而來：駝馬商隊載著胡商穿越綠洲，酒家旗幡在風中招展，建筑斗拱細節清晰可辨。而中唐第158窟長達十余米的涅槃佛像，以靜謐的微笑傳遞“寂滅為樂”的哲學意境，讓人感受到佛教中國化的深刻蛻變。 　　在榆林窟第025號窟，我看到了一則有趣的題記。被譽為“敦煌畫學”創始人的張大千，在普賢經變右下處寫下了：“辛巳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忽降大雪時正臨寫凈土變也。□□□”。最后三字雖被刮掉，但推測是張大千自己寫下的。有趣的是，張大千留言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學者向達的評論：“十月降雪有何足奇，也要寫上幾句，可謂無聊之至。”看來國人留言留名的愛好由來已久，今日若無法紀約束，名勝古跡上的涂鴉將難以想象。據有關史料，張大千與敦煌的關系非同一般，曾是中國藝術史上最具爭議的話題之一。他既是敦煌藝術的“救贖者”，兩年多時間里，臨摹了276幅壁畫，早在1944年就舉辦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通過臨摹與傳播使其重獲新生。他還聯合于右任等呼吁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結束了敦煌400年無人管理的狀態。他的繪畫藝術也自然受益匪淺。同時，他也是“爭議者”，因技術不足與時代觀念造成了部分壁畫的破壞。學者向達、傅斯年等曾聯名指控其“漸繪漸剝”造成不可逆損傷。樊錦詩院長則評價此為“功過兼有之”。其實，爭議行為亦成為藝術史上的深刻教訓，至今仍警示著文化遺產保護與藝術研究之間的平衡難題。 　　在“石室寶藏”展區，我細賞唐代《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寫本，其工整楷書間可見絲路佛教傳播的痕跡；近觀《全天星圖》這幅現存世界最古老的手繪星圖，我推測古人是如何憑肉眼繪制出如此高水平的星圖。最令人驚嘆的是《五臺山圖》，這幅45.9平方米的巨幅壁畫不僅是佛教史跡畫的巔峰，更以山水長卷形式記錄了唐代交通、建筑與民俗，堪稱“行走的歷史地圖”。 在人們驚嘆敦煌莫高窟洞窟之多，壁畫之精美宏大，塑像的豐富多彩之余，總會提出一個問題：這些洞窟都是什么人建造的？他們為什么要建造這么多的洞窟？其實，答案就是洞窯壁畫上的供養人畫像。供養人就是這些洞窟的主人，就是莫高窟的建造者。他不僅是虔誠的佛教徒，而且希望通過出資開鑿石窟、繪制壁畫和塑像，積累功德、留名后世或顯示家族名望。莫高窟現存供養人畫像8000余身，前后延續了1000多年，是中國最大的古代肖像畫圖譜，它們的廣泛存在，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和民族，是研究中國古代佛教史、美術史、民族史及服飾史的重要資料?。 在瞬息萬變的今天，我們能夠如此欣賞千年莫高，不能忘記那些在大漠深處默默奉獻，保護和研究敦煌文化遺產的人們。“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是在75年的發展歷程中，由以常書鴻、段文杰和樊錦詩為代表的幾代敦煌研究院文物工作者共同創造和凝練的。感恩他們用汗水換來的豐碩成果。 一步入莫高，一瞬越古今。當你踏入莫高窟，就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文化長廊，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記憶之中。在我看來，這里的雕塑和壁畫似乎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許久。但是，美好的時光最不經用，不知不覺中已到用餐時間。我急匆匆用手機拍下“如是莫高——敦煌藝術大展”的結束語：“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是的，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啊！在莫高窟的壁畫中，商隊駝鈴穿越千年黃沙依然清脆，飛天衣袂歷經歲月風霜依然飄逸；藏經洞的經卷在幽閉千年后重見天日，依然閃耀智慧光芒。這些穿越時空的藝術瑰寶啟示我們：真正的生命不會因歲月流逝而褪色，反而在時光淬煉中愈發璀璨。 掃視一下絡繹不絕的參觀隊伍，如己一般兩鬢染霜的老者十有三五。此時此刻，心中突生一種新的感動：當5G網絡覆蓋珠峰，太空旅游成為可能，年齡不應成為束縛靈魂的桎梏，而是丈量生命高度的標尺。每個生命都應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在時光長河中永遠保持向上飛翔的姿態。 部分圖片和視頻源自同事拍攝和媒體網絡，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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