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隱莼田

白水泉

晨曦初綻，推窗而望，山嵐氤氳未散。手機輕鳴，天氣預(yù)報提示，十時許乳霧將漫谷而起。 文鳳的來電恰如其分，告知繼昌村莼菜梯田正待云紗籠罩。田秘與晚秋的車早已停在樓下，靜候出發(fā)。 四位攝影愛好者相視一笑，雖快門未啟，心弦卻已撥動。 越野車穿行于晨露之中，向云端攀登。繞過涼風(fēng)埡的盤旋山路，忽然，層疊的水鏡映入眼簾，懸于山腰之間。 霧氣靈動，時而如白練垂落深谷，時而似薄綃輕拂過梯田，為這片土地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綠意從碧水中浮現(xiàn)，原來是莼葉鋪就的綢緞，片片圓潤如翡翠盤，在晨光中泛著微芒，宛如仙境。 采莼女們身著絳色膠靴，點破梯田鏡面，漣漪蕩漾。防護服的白與竹笠的褐，恰似工筆水墨畫中的留白，別具韻味。 她們俯身采莼時，姿態(tài)優(yōu)雅，宛如臨水照花的鷺鷥，與自然融為一體。 素手輕分碧浪，指尖輕捻，暗紅芽尖便落入竹簍。那蜷曲如嬰兒小指的莼芽，裹著晶亮膠質(zhì)，在竹簍中堆成瑪瑙般的丘陵。 山霧漸濃，恍惚間似見娥皇女英踏波而來，實則是鄰家阿姐鬢角簪著野花，笑渦里盛滿山泉的清甜。 采莼人的背影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是云霧譜寫的韻律，每一步移動都似古琴泛音，在空谷中蕩出禪意。 仙女河自梯田腳下蜿蜒而過，傳說此水源自福寶山深處的玉女洞，洞中幽潭深不可測，三十二匹青篾相接仍不及底。 舊時鄉(xiāng)民遇紅白喜事，總能在洞口石臺借得杯盤碗盞，但需謹(jǐn)守“借一還一”的仙家規(guī)矩。 直到某年秋收，有人以秕谷充作白米歸還，自此仙蹤渺然。 然而，潭中卻生出奇異水草，葉似蓮而莖如姜，滑若凝脂，成為奇跡。 那年大澇，稻穗盡泡爛于泥中。饑餓的農(nóng)人撈起滿塘“妖草”，煮成翡翠羹湯，竟比新米更熨帖腸胃。后來才知這是《齊民要術(shù)》中記載的莼鱸之思的主角。 山民們將傳說繡在采莼的圍裙上，說那些金秋綻放的細(xì)碎黃花，是仙女遺落的耳墜所化。 如今再訪莼田，見冷鏈車候在村口。真空包裝的翡翠芽尖將遠渡重洋，成為京都湯豆腐的點睛之筆，或是阿爾卑斯山麓米其林餐廳的盤中春色。 采莼女們依舊唱著祖輩傳下的山歌：“三月莼芽滑溜溜，九月莼花黃啾啾，仙女河水流呀流，流到天邊云里頭……”歌聲漫過霧海，山風(fēng)攜著莼香，將千年傳說釀成葉尖一滴清露。 暮色染透竹簍時，我們收起三腳架。田埂上遇見歸家的阿婆，布帕里兜著新采的莼芽，說要給我們煨一鍋莼菜豆腐湯。 柴灶青煙起處，忽然懂得張季鷹為何因念莼羹棄官歸——這滑嫩何止是舌尖之味，分明是云霧浸潤的山水魂魄，是大地與時光和解的秘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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