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軍人情結

天上有雪

父親在首都當過兵，在天安門站過崗值過勤，這是父親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經歷。 我出生時，父親已轉業入廠，我對父親當過兵的印象，除了家里的照片更多源自生活中父親身上的印記。小學寫過一篇作文《我的爸爸》，描述了早晨起床父親的穿衣過程：我睜開眼睛悄悄打量站在炕上的爸爸，爸爸又高又大，頭都頂著仰棚了。爸爸先穿上今天要穿的所有衣服，最外面的褲子讓腰帶拽著松松地堆在膝蓋上，然后開始從里到外的整理，先提提褲衩春秋褲和毛褲到合適高度，再把最里面的背心拉下來蓋住毛褲，再拉下春秋衣，然后是毛衣，毛背心，上下摸索平整，最后提著腰帶兩側拉起褲子，再輕輕地在炕上跳兩下，咔的一聲對扣上軍用帆布腰帶，穿衣完畢。春夏秋冬，父親里面的服裝就這一個樣式，除了外套，上衣永遠扎在腰帶里，外套也是敞開穿，不管多冷的天。這是幼年的我眼里，自己的爸爸和其他小孩的爸爸不一樣的地方。 小時候流動電影隊定期放電影，大多是晚上的露天電影。碰到熱播影片也會白天走村趕場播放，在村大禮堂看室內電影，需要有條件的家庭拿出床單毯子甚至棉被掛在窗戶上，遮擋陽光制造夜間效應。那天正好星期天，爸爸二話不說就從箱子里拿出他的軍用毛毯，忙前忙后幫著放映隊掛上。那天演得什么電影一點印象沒有，唯有窗戶上大片的花花綠綠中那一小片四四方方的軍綠，隱約中透著點亮，讓我記憶猶新。就像一群百姓中立著一位穿軍裝的人，讓我對爸爸曾經的軍人身份有了具像化的認知。我的爸爸當過兵，給了年少的我太多的自豪和傲嬌。 爸爸冬天穿的服飾帶有明顯的部隊特征。雷鋒帽子，永遠板板正正，戴了十多年頭頂的帽繩完好無損；毛里大頭靴，中間軍綠鞋幫，前頭后跟磨毛皮，又圓又笨拙，還有那長長的鞋帶，爸爸穿鞋，一天穿脫一次，起床穿上睡覺脫下。所以上炕吃飯的時候，爸爸都是穿鞋盤腿坐在炕邊。我會多種鞋帶的系法，也是和爸爸學得。爸爸有一副巴掌手套，是部隊轉業發的，內里是皮毛的，長及小臂，只有一個大拇指其余四指連在一起。爸爸冬天騎自行車都戴著，晚上放在炕頭褥子下面烘干汗水，第二天早晨掏出來戴上，系上手腕處的卡扣，啪啪啪拍幾下，就是出門前最后一個動作。爸爸的這副手套起碼戴到我讀初中，外面的布碎了，爸爸買來軍綠棉布重新縫補，就像新的一樣，爸爸一手好針線活，可能就是縫補手套練得。爸爸非常愛惜這副混合著工廠機油和汗味的手套，直到內里的皮毛都磨禿了，爸爸才放棄了修補。腳上的大頭靴子手上的巴掌手套頭上的雷鋒帽子，是御冬時爸爸的樣子。 后來，隨著生活條件的好轉和服裝更新迭代的進步，父親身上的部隊元素也慢慢被取代：雷鋒帽沒了，巴掌手套沒了，大頭靴沒了。物化裝備的減少絲豪不影響深入骨髓里的軍人情結，默默地以另一種方式呈現了出來，最具代表性的是：背心，帽子，瓷碗。 記憶中父親從沒光過背，一生都穿背心，白藍兩色為主，因他的穿衣習慣，不管多短的背心，到最后都讓他拽得又松又長，肩頭到腋窩的那段距離硬是拉到腰帶處，父親背心的長短可以判斷穿著的年限。父親向來整潔，穿衣從沒出現破洞，都是未雨綢繆提前縫補。五冬六夏，父親也都穿著背心睡覺。我觀察過很多當過兵的人，都留有這個習慣。 父親出門在外一年到頭戴帽子，進門時把帽子整整齊齊平放在床頭柜上。冬天厚帽子，夏天單帽子，都是長帽沿兒。父親不喜歡鴨舌帽禮帽等，只喜愛長帽沿的帽子，戴這種帽子的感覺可能更接近軍帽吧，利落干練。我喜歡帽子，喜歡給父親買帽子，我也喜歡這種長帽沿的帽子，遮陽擋風還帶點酷，我選的帽子父親格外中意。每當我回家，父親總是把他最喜歡的服飾穿戴上身，在街上挺直腰桿等我。就像當初白天放電影時窗戶上花花綠綠中那抹軍綠，我能遠遠地在一群人中一眼看到等我的父親，回家的意義莫過于此吧。現在購物時每當看到似曾相識的帽子，內心總是隱隱酸澀，眼眶泛紅。 父親吃飯喜歡用瓷碗和勺子，一人一碗一勺，喜歡吃大鍋飯帶湯的燉菜，喜歡用熱水涮碗底，帶著油星大口喝下，心滿意足完成一餐。父親在我家有一個單獨的不銹鋼碗，比盤口兒小，比碗口兒大，碗底大小正好放在掌心，這個碗父親用了十多年，餐餐都用，父親喜歡喝菜湯，就著盤子喝不合適，倒進自己專用的碗里才喝得舒心。這個不銹鋼碗配有專門的不銹鋼勺子，色澤暗淡了許多，不似先前那么光亮。現在這套碗勺我在用，除了不倒熱水涮碗底，我沿用了父親太多的習慣。 如果說年少時雷鋒帽，大頭靴，巴掌手套是父親軍旅生活的延續，那背心，帽子，瓷碗則是父親骨子里軍人身份的延續。部隊生涯的印記深入骨髓，不僅影響了父親，無形中也影響了我。整理家務，行李打包，時間觀念，細致敏感，為他人而活，每每都是父親的翻版，在很多地方我和父親是兩個年代的同一個人。父親是我年少時的驕傲，成年后的心疼，中年后的釋懷。諸事皆可原諒，始于放下，終于愛。 2025.5.15于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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