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的城與市（八）南潯

大野

從紹興坐動車去湖州，像是從一座城一邊走到另一邊，是為了從一個看過了的古鎮，去看另一個未見過的古鎮。車窗外的風景大致，靠在座椅上，有些困了。那些年里一直心之向往的江南小鎮，在城市中頻繁地穿梭、停留，沉靜下來的我，感覺有些不太適合這種為見而見的旅行，已找不到在等待和奔忙中的那種激情與樂趣。 到了湖州，不需要出車站，站里就有去往南潯的公交車，每20分鐘一班，時間一到便發車。上車的人并不是全是游客，更多的還是當地的人，這讓我也有了回家的感覺。40來公里路，在公交車上晃晃悠悠地坐了近兩個小時，感覺是睡著了，又感覺人是醒的。 公交車的終點站不是南潯古鎮，離古鎮還有約1公里的路。我不想拖著行李在太陽底下暴曬，于是打了個“的”，只花了起步的價。 訂的民宿在古鎮南西街42號，叫南潯原舍親立民宿。車停在古鎮的便民橋旁，往右走200米便是了。民宿是座老宅子，上下兩層，上層為民宿，下層是商店，賣的是果干，品種繁多，但凡你想到的，柜面基本都有擺放。 上樓的木梯在店內，整個樓道都充斥著濃郁的酸梅的甜香，特別容易觸發人的味蕾。民宿，當著街，面朝河，走到鏤空的黑色老窗前，可見甲午塘水街，街上人來人往，河中小船搖曳，雖時過境遷，卻依舊有著滿滿的歲月。 步至樓下，逐個品嘗不同種類的果干，姜、梅、杏、薯、桃等，一圈下來，生津止渴，嘴留回甘。選了幾味，塞在包里，閑時抓上幾顆，含在嘴里，一路提神醒腦。 湖州站點 公交車上 　　相比這些天走的古鎮，從形成的年代上看，似乎大同小異，其實就觀感而言，差別甚遠。甪直秀美、紹興厚重，南潯卻是大氣。 CXI來過南潯，她對古鎮的喜好是以它的商業化程度來決定的。她第一次來南潯時，人少、寧靜，時間過了幾年，她也還是這樣認為的。其實她眼里的那些商業化，于我而言，在細微處里，我看到的是人間煙火、是那些時光更替后的留痕。 CXI帶我去小蓮莊，說那是劉鏞的老宅。談起清時的巨賈劉鏞，我與大多人一樣，立刻將他與窮酸的“劉羅鍋”聯系起來，還好，不為同一人，否則會顛覆我的歷史認知。 　　在南潯，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黃狗”之說，人以財富多少來分的“等級”，大為象、中為牛、小為狗，人以畜相，一開始感覺總有那么一點歧視之意，其不然，這些能以動物為具像化體現的身后的人物，就如同現在“福布斯”榜上排名的聲名顯赫人物。此記載源于《吳興農村經濟》里的：“財產達千萬兩白銀以上者稱之曰‘象’。五百萬兩白銀以上不過千萬者，稱之曰‘?！?，其在百萬兩白銀以上不達五百萬者則譬之曰‘狗’。所謂的‘象’‘?！贰?，皆以其身軀之大小，象征絲商財產之巨細也?！庇腥艘阅菚r“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黃狗”的總資產計算，估集有1.5億兩銀子，這接近于甲午戰爭前清朝戶部全年收入的兩倍。因此，那時的南潯鎮“富可敵國”的一說，確實是真實可信的。 劉鏞在“四象”中居首，當時家底兩千萬有余，是南潯的首富。他的人生軌跡看似時勢造人、順勢而為，也波瀾不驚，他實則出于貧苦的莊戶，先以銅匠為生，后以絲行發跡，再擴展淮鹽，最終成了淮揚一帶的巨賈。他還是元代趙孟頫的“鐵粉”，為效仿其在湖州建的蓮花莊，將自家的花園也命為小蓮莊。只是蓮花莊清末即已荒圮，今人所見，是1986年重建的產物。劉鏞身為巨賈，卻生性文雅，從小蓮莊的構園、布景、建筑上便透露其性情，含而不露，落落大方。 　　　鷓鴣溪畔的小蓮莊碼頭，垂柳低斜，碎雨零落，烏篷船靜靜地泊在溪邊、橋旁。碼頭前的白墻黑瓦里院靜庭空，紫藤林立，草木蔢莎，暫離喧囂，寂靜安然。白墻間有座小門，“小蓮莊”三字刻在門頭上。原先的“小蓮莊”的正門是座西式門樓，只因江南水鄉交通以水運為主，加上園前河道跟運河相通，當年船只可直接從河埠頭靠岸，這才有了現在的正門。 門前郁蔥的大樹，掩去了門樓上本就不多的光線，樹間的雨滴落在古老的青灰瓦上，濕了青苔、透了裂痕。微涼的門石，觸過，斑駁入指。 著窗外桔色的光，慢慢等清晨來臨 　　小蓮莊以荷池為中心，依地形設水理水，分內外園。外園以荷池為主，池廣十畝，沿池點綴亭臺樓閣，步移景異，獨具匠心。這里四季不乏，花可賞、葉可賞，晴可賞、雨亦可賞。既有水鄉情趣，也有歷史凝重。 在荷池西岸長廊的壁間嵌有《紫藤花館藏帖》和《梅花仙館藏真》四十五方碑刻，故得名碑刻長廊。這些碑刻是清時20多位文人往來投贈的詩文，其中一貼幅行書體《顏平原劉太守序》竟然是宰相劉墉手跡，碑上款有清乾隆皇帝“御賜仙筋”印章。之前還覺得容易混淆的兩個人，不想會在這時空交錯中真的有了交集，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亦成了史林一段趣事。　 凈香詩窟，建于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凈香”取自于荷花“四德”中的“潔凈、馨香”，詩窟為四面廳構造，東臨十畝荷池，西連碑刻長廊。廳內為天花藻井，“天花”為室內梁架之下設置的部件，可用以遮擋梁架，也可施各種彩繪，是室內重要的裝飾部件，而“藻井”則是建筑內呈穹窿狀的“天花”，這種天花的每一方格為一井，其中可以花紋，雕刻，彩畫。天花藻井奇妙之處在于一為升狀，一為斗笠狀，故稱“升斗廳”，此重拱藻井多為“王公之居”。詩窟的四周支摘窗軒暢明亮，月梁彎橡，于此品著觀荷，明暗間，有著遠離供埠，返樸歸真之感?！?lt;/p> 　　園內有兩塊御賜牌坊，旁有牌坊簡介，一為“樂善好施”坊，一為“欽旌節孝”坊。系光緒、宣統兩代皇帝嘉勉劉氏家族賑災善舉及女德節孝，多次頒旨待途建坊旌表而建。兩塊牌訪均為門樓式，五樓四柱，雕刻精堪，內容豐富。坊上雕有“狀元及第”、“文王求賢”、“三星高照”、“劉海戲金瞻”、“武松打虎”等傳統戲曲題材，也有龍、鳳、獅、麒麟、蝙蝠、奇花異草等吉祥圖案，雕刻技藝精湛，文化內涵深厚。　 沿著兩坊間的高墻廊道蜿蜒而行，然有座法式與中式相結合的建筑，立于池畔，稱為“東升閣”，自池東西向而建，可登高觀日。因此閣多為女眷登臨歡聚之所，又名“小姐樓”。室內有雕花圓柱裝飾，有壁爐取暖，窗的外層有百頁窗遮光?？梢姰敃r劉氏家族的生活是多么的講究和奢華。 　 　　劉氏家廟是小蓮莊的主要建筑，建于光緒年間，為祭祀之所。家廟坐南朝北，正廳明闊三開間，明間進深五柱四間，次間進深六處。正廳明間有懸有宣統皇帝御賜日“承先睦族”九龍金匾，以示家族榮耀。不能從正門走入的家廟，只能透過層層門道，看見有一尊金色的三足銅鼎立在天井中央，明暗間，莊嚴肅穆。 　　小蓮莊的內園為園林，是座由太湖石疊砌而成的假山，東栽青松，西植紅楓，園內名花異木、山光湖色、相映成趣，小路曲折、洞穴可穿、山巔筑亭、崖間架橋，雖由人作，宛如天開。時光于此，亦靜、亦動，靜時，草木深沉、歲月靜好，動時，物是人非，昔非今比。境由心生，心景相依。 　　園內有嘉業藏書樓，古雅藏于清幽的園林之中。它在1920年初冬破土，1924年歲尾竣工，“康金十二萬，拓地二十畝”。劉承幹以清遜帝溥儀所賜“欽若嘉業”匾上的“嘉業”二字冠名書樓。藏書樓為回廊式磚木結構、中西合璧的兩層書樓。尤其在防蟲、防潮、防火等設計就別具匠心，樓中設天井，所有朝天井的庫房均安裝落地長窗，以利于采光通風。地面青磚下鋪墊磚燒瓦缽，缽下再鋪細沙，青磚離地一尺，加上層層阻隔，地下潮氣難以上升。書樓四周的墻基約五、六尺高，皆用花崗巖砌筑，異常堅固，且防白蟻孽生。中間的天井還是夏季晾曬書籍的理想場所。天井上擺放四只大水缸，藏書樓周圍以河道代替圍墻，樓外有一方荷池，防火設計周密，更是令人驚嘆。這或許便是一縷書香，何以百年的原因。樓內有書庫52間，藏書60萬卷，刻書200余種。在庭院里漫步，天井中駐足，空氣里彌漫著歲月的暗香。 一根銀絲連起的南潯，似乎都藏進那一座座深宅大院里、藏在那一道道黛瓦粉墻后，歲月斑駁了墻面，青藤檸緊了樹干，青綠占據了天空，故事浸透在瓦礫縫隙間，生了根發了芽，水還是那汪水，橋也還是那座橋，可院內里的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很些樹了。 　　 出了小蓮莊，腳步變得輕悠，那古老的石橋、夾河的水巷、依水的民居，逶迤的小河，搖曳的小船，還有河道上魁梧的梧桐和細長的垂柳，依如水墨畫里那輕盈的筆墨。 CXI在南市河邊旗袍店的櫥窗前站了一會，待走出店時，身上已換了件棕色帶格的旗袍。 入夜的燈火已漸黃，在明暗相宜的騎樓的門洞間穿行，身著的旗袍，讓眼里的景有了許些懷舊的感覺。在這以絲得名的古鎮里，空氣中彌漫的與絲相連的情懷總是那般地自然和深沉，以至于，她每立于一隅，都成了鏡頭里一個小的點綴。 　　江南的水鄉看似都大同小異，粉墻黛瓦馬頭墻、石埠石橋河邊廊，而南潯卻總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在這傳統的水鄉民居間，看到的不只是舊式的別院小宅，也有中西合壁的裝飾，這種從粗獷又細微的文化碰撞與交融，仿佛不多不少，相互彌補，恰到好處。 暮色降臨時分，百間樓的燈火次亮起。河畔漫行，水岸長廊蜿蜒逶迤，券洞墻門層次分明，過街騎樓錯落有致，河埠碼頭鄰里親近。臨河的茶館飄出三白的酒香，新老茶客捧著青瓷茶盅吳儂軟語，檐角的走馬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晃，搖櫓劃過的微波攪亂了水里的星河。兩岸的燈火人家，隔河相望，看是的對方，心想的卻是對方眼里的自己。 百間樓建在古鎮東，東起東吊橋，北至柵樁橋，沿河四百米。民居依河而筑，依水成街。百間民居空間層次分明，一河兩街。單體建筑的基本單元為“間”，開間較小。立面上，以一至三橫向連成“落”，“落”與縱向的天井構成“進”，多“進”的縱深串聯再以兩側的高圍墻封閉組成住宅，但住宅都不大，多為穿堂合院的形式。這種統一的百間樓民居形式所呈現出來是空間序列的節奏美。 江南氣候潮濕，百間樓人口密度大，因此建筑多為兩層，外墻高大，前后門貫通，通風換氣效果好。百間樓民居在二層居多，以左右高院墻與前后房屋共同圍合成天井，有利于房屋的采光、通風和排水之用。底層以及頂層分別為磚、木結構，在防潮的同時，更能在有限的沿河空間內拓展住宅面積。至于粉墻黛瓦，不但美觀，也能起到防水的作用。天井占地面積較小，以高高的內墻為襯托，內部筑池疊石、種竹栽樹，形成一個較為封閉、安靜的內庭式院落空間，同時也成為大廳窗外的風景。民居建筑以雕飾見長，鮮有彩繪；磚木結構以立帖式居多，施以粉墻、黛瓦以及青磚，施色淡雅。常況下，樓房不超過雙層結構，高大的院墻將住宅包圍起來，轎廳、客房、正廳等在軸線處次第排開，花廳、書房、臥室等則分列于兩軸。民居有筑騎樓，樓前有連披檐，故街道行人方便，雨季可避雨，夏季可遮陽。各樓間有券門廊柱相隔，對看單獨自立，縱向連為一體。 百間樓的封火山墻，有三疊式馬頭墻、琵琶式山墻，高低錯落，層層疊疊，立體豐富。南潯的夜，很靜、很柔，槳聲欸乃，燈影卓約，夢里水鄉。 鎮角的小店正要打烊，小工忙著打掃衛生，已是歸心似箭。饑腸轆轆的我倆，坐下賴著不走，老板一下有了惻隱之心，讓廚師最后再煎了幾條雜魚，還從別處舀來兩碗米飯，魚和飯特別的很香。 　　一夜輾轉難眠，腦里盡是昨夜走過的百間樓。一次次地看天才微亮，就推開窗戶，天色灰蒙，未見陽光，但還是提著相機出了客棧。 昨夜回客棧的路還有些印象，感覺是出門向左，在走了一段后，面對橫豎不同方向的橋，一下就沒有了方向。走向路邊清掃衛生的保潔阿姨，便拿出昨夜拍的相片給她看，她指了指反方向，斬釘截鐵地說：“就在那邊?！蔽腋杏X方向是不對的，但心想她是本地人，那相片里的景，該是她最熟悉不過的了。 此時，天不合時宜的下起了雨，雨很大，一下淋走了我的猶豫和置疑。在原地站了會，便將相機裹在衣服里，迎著雨，往來時的方向走。直到看見CXI不緊不慢地走過客棧對面的橋，她在對我笑，是嘲笑的那種。 白忙了一小時，這下倒也不急了，坐在路邊先吃了早餐。 　　南潯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像一陣風。跟著CXI的手機導航，又回到之前的路上，方向是對的，只是沒跨過一座橫橋。 在橋下，有條小船，船尾站一個老人，拿著網兜在清理河間雜物。岸邊欄桿上倚著另一個老人，看著他工作，怕是他的老伴。剛好，云層開了一個小眼，有光照在河面、船邊。我下了橋又返回，順手拍下了這溫情的一幕。 沿著水巷，穿過幾間民宅，在青石板的拐角，一排排白墻黛瓦的民居沿古運河蜿蜒而立。昨夜燈影下的“百間樓”藏著多少的迷惑與遐想，在寂靜清晨里，就會顯得多么的純粹和清澈。 晨霧散去，漫步在幽長的長街上，那些斑駁的建筑在熹微晨光的漸次舒展。埠頭上的風爐冒起了炊煙，煙又被穿廊的風吸進了幽深的長廊里。而虛掩的門后的低語寒喧，吵醒了白墻上沉睡的青苔。河階上洗菜的阿婆，引來水里一群搶唆菜葉的小魚，水底時不時傳出攪動的水聲。 有人坐在竹椅上，將魚桿探到清澈見底的河面上，與時光相對無語。有船輕輕地搖過石拱橋，船尾的波痕在水面慢慢散開。長廊的券門與券門之間，像是一個連接著過去與現在的時光隧道。蒼老的窗戶半遮半掩，掛著“桂花湯圓”的木牌，湯圓不是桂花的餡，是清湯里撒著桂花。阿婆將碗放在屋檐燈籠下小桌椅前，桌上鋪著老作坊里的藍印花布，布上有花、有茶，還留有夜里的風月。市井里的煙火就像是一條流動的歲月長河，不休不止。　 穿過狹窄幽深的券門，踩著厚重斑駁的青石，佇于溫情和水的埠頭上，你的思緒一直跟隨著你的腳步越來越輕，跟著拂面的輕風漸行漸遠。時光在流著，感覺又像停了一樣。 在時間與空間交織的百間樓里，那些雕花窗欞上的每一道刻痕、那運河青石板上深淺的紋路、那白墻黑瓦的江南配色、還有那水中相映的建筑與天空間的留白，仿佛每一處角落都有述不盡的故事，每一片陽光照過的地方透著歷史的斑駁。它像是一本的書，講述著商幫興衰、文化交融的老故事，是時光寫給來訪者的信件，等著懂得人去慢慢品讀。 百間樓只是南潯的一個縮影，但這仿佛打開了你的視角，在你的瞳孔里，遂然呈現出了千間樓、萬間樓來，千般姿態，萬種風情。古鎮書場的梧桐、金氏故居的家訓、廣惠宮里的龍柱、鴻姐老火鍋墻上的燈籠.通利橋旁的石獅、古老倉儲墻上的黑白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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