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云夢澤的呼吸漫過西陵峽的褶皺，江水便學會了吟唱。宜昌城的青石板還在咀嚼白晝的余溫，忽見西塞山吐納的云絮間灑落萬斛珠玉，將江面敲擊成晃動的青銅編鐘。這雨總愛在黃昏的釉彩未干時，用銀針繡出半卷水墨長軸，待暮色浸透桔皮狀的江面，整座城池便成了浮在水汽里的蜃樓。</p> <p class="ql-block">北地的雨是工筆仕女，總在云鬢高挽的端莊里醞釀全套儀軌。當雷公錘震落天庭的銅鈴，電母梭織就紫電長綢，雨才會踩著驚蟄的鼓點款款而來。而長江的雨是潑墨山人，興之所至便撕碎云帕，任銀毫飽蘸的雨水在天地間揮灑。那雨絲分明是女媧補天時遺落的靈石，在穿行三萬里峽江時淬煉成剔透的琉璃，墜入江心便濺起滿江星子。</p> <p class="ql-block">江輪切開雨簾的剎那，桅桿上的銅鈴忽然震顫著吐出千年前的漁歌。二十四道拐的峭壁吸飽了水汽，將晨昏線暈染成漸變的青瓷。雨滴在夔門峭壁上彈奏《水經注》，那些被屈原問過的天問，此刻都化作白帝城頭簌簌的雨簾，在李太白擱筆的危崖上續寫新的詩行。</p> <p class="ql-block">街市在雨霧中浮沉如龍宮寶殿，檐角垂落的雨簾將喧囂濾成朦朧的吳儂軟語。青石板上跳動的雨珠分明是鮫人遺落的淚滴，每顆都裹著巫山神女未訴盡的情愫。轉角茶樓飄出的蓋碗茶香，與江面蒸騰的水汽在雨中纏綿，恍若《竹枝詞》里走出的女子，將纏綿心事都化作吳音軟語。</p> <p class="ql-block">長江在此刻解開了云鬢，浪花間翻涌的盡是銀絲繡就的楚辭。神女峰的雪線被雨水洇染成淡墨色，那些凝固的冰晶忽然化作流動的硯池，任江水蘸著寫意。雨打芭蕉的韻律里，我聽見夔州古調與巴東船歌在云層深處和鳴，十二巫峰的倒影在江心碎成萬斛琉璃，又被漩渦織成孔雀翎狀的漣漪。</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時，雨腳忽然變得綿密如蜀錦經緯。江心洲的蘆葦在風雨中俯仰，將白頭的絮語寫進《楚辭》的注腳。忽見對岸升起七彩虹橋，原是雨霧在跨江大橋的鋼索間架起光的琴弦，動車呼嘯而過的震顫驚起滿江碎金，將現代工業的韻律寫入古老峽江的平仄。</p> <p class="ql-block">最驚艷是子夜時分，雨絲將星河垂釣成滿江銀鱗。江輪犁開的浪痕里，漂浮著神農架的松濤與屈原祠的檀煙。雨點擊打銅琶鐵板的聲響中，我忽然看清那些懸在檐角的冰凌，分明是女媧補天石的精魂，在千年輪回里凝結成透明的編磬，將《九歌》的余韻敲進每個雨夜的褶皺。</p> <p class="ql-block">晨光初綻時，雨珠在橘皮色的江面上凝成琥珀。纜車繩索切開的雨簾里，可見纖夫棧道的鑿痕已被苔痕潤澤成碧玉。那些被雨水泡發的巖層剖面，層層疊疊裸露著地質紀年的情書，江水正用漩渦的筆觸，在夔門絕壁上續寫著未完的《水經》。</p>
<p class="ql-block">歸航時回望，雨幕中的宜昌城宛若浮在水晶宮闕里的蜃樓。那些被雨水洗亮的吊腳樓，分明是《山海經》里走出的羽民國，在云霧繚繞中舒展著桐油刷就的翅翼。當汽笛聲驚散江心鷗鷺，我忽然懂得三峽的雨原是上古的硯臺，將萬年時光研磨成江心的漩渦，在每個過客的心頭洇開永不褪色的水墨長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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