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記憶】五月的缺口

『陳小悅』

花店的康乃馨開得正好。粉的像她年輕時的臉頰，紅的像她冬天生凍瘡的手，白的像她最后那天的被單。我站在櫥窗前數著進出的顧客，看他們捧著花束時臉上洋溢的笑容。第十個女孩挑了粉色的，扎著金色絲帶，笑得真甜。她的馬尾辮在陽光下跳躍，讓我想起母親年輕時唯一的那張照片——黑白的，邊角已經泛黃，卻依然能看出她眼中閃爍的光芒。我成了沒有地址的信。郵差每天經過，卻再沒有我的名字。信箱里積滿了灰塵，就像我積攢的思念，無處投遞。 她的梳子還在老位置，第三格抽屜的左邊角落。檀木的，邊緣已經磨得發亮，那是歲月在她指尖留下的痕跡。三根白發固執地纏在齒間，像是最后的告別。我輕輕取下，放在舌尖嘗了嘗，是咸的。原來思念真的有味道，是海風混著淚水的咸澀。梳子背面刻著"1985"，那是我出生的年份，她最珍貴的紀念品。記得小時候，她總是一邊給我梳頭，一邊哼著兒歌。現在想來，那是我聽過最動人的旋律。衣柜里掛著那件藏青色外套，吊牌還在，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去年冬天硬給她買的，她說太貴，要留著"重要場合"穿。現在我知道了，她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我回家。衣領上還留著淡淡的頭油味，我把臉埋進去，卻只聞到樟腦丸刺鼻的氣息。最下面的抽屜里，整整齊齊疊著她織到一半的毛衣，毛線針還插在上面，等待一雙永遠不會再來的手。那件未完成的毛衣，就像我們未完成的告別。 廚房的鹽罐空了。那個藍花小瓷罐是她專用的，現在積了一層灰。我按她教的步驟煮面：水開三次，放一勺豬油，最后撒蔥花。嘗了一口，突然痛哭起來——原來她給我的愛，一直都在這個味道里。調味架上擺著她收集的瓶瓶罐罐，每個都貼著歪歪扭扭的標簽："糖"、"鹽"、"味精"。最邊上那個寫著"寶貝最愛"，里面是自制的甜醬，已經長了霉斑。記得她總說："少吃點酸辣醬，對胃不好。"可每次回家，餐桌上總有一碟我愛吃的酸辣醬。昨夜夢見她系著舊圍裙熬粥，蒸汽模糊了她的臉。圍裙口袋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是我小學手工課的作業。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醒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窗外在下雨，像誰在輕輕敲打我的缺口。雨滴順著窗玻璃滑落，像她最后那天的眼淚。床頭的鬧鐘停在8:20，那是醫生宣布她死亡的時間。 手機里最后一條語音聽了一百遍。"清明節回家嗎？"背景音里有咳嗽聲，她說只是小感冒。一個月后，保姆來電話時，我正和朋友在KTV唱《母親》。包廂里歡聲笑語，我蹲在廁所里痛哭……現在想來，那些未接的電話，都是她無聲的呼喚。墓前的康乃馨沾著晨露。我用手帕擦碑上的灰，就像她當年給我擦汗。照片上的她微笑著，眼角的皺紋里藏著四十年的等待。墓碑下方刻著"慈母"，兩個字那么小，裝不下她一生的付出。旁邊的空位預留著我們四兄妹的名字，這是我們最后的團聚。香爐里插著三炷香，青煙裊裊上升，帶著我的思念去往云端。記得她說過，人死后會變成星星。現在每到夜晚，我都會尋找最亮的那顆，相信那是她在看著我。 書桌上放著她用過的鋼筆，墨水已經干涸。記得她總愛寫信給我，字跡工整得像印刷品。那些信我都收在一個鐵盒里，現在偶爾拿出來讀，仿佛能聽見她的聲音。最后一封信里寫著："天冷了記得加衣服"，信紙上有幾處水漬，不知是她的淚還是我的。廚房的窗戶正對著小區的花園。每天下午三點，她都會站在那里看孩子們玩耍。現在那個位置空蕩蕩的，只有陽光寂寞地灑落。有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朝那里望去，期待能再次看見她的身影，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衣柜最底層壓著一個鐵盒，里面裝著我小時候的乳牙、第一張獎狀、畢業照。每一樣都用報紙仔細包好，標注著日期。這些我早已遺忘的碎片，在她眼里卻是最珍貴的寶藏。現在輪到我收藏關于她的記憶：一根白發，一張照片，一件舊衣，都是無法復制的珍寶。 五月的風帶著花香，卻吹不散我的思念。這個母親節，我不需要鮮花和禮物，只希望能再次聽見她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吃飯了"。但我知道，這已經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于是我只能對著星空訴說，希望風能把我的話帶到天堂，告訴她："媽，我想你了，每一天，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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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記憶】五月的缺口

『陳小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