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作者:譚必友(教授、博導、田野規劃學家)</b></p><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項目名稱】千戶城文化遺產田野規劃研究</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內容摘要】在輾轉半個武陵山之后,我們偶然中追尋到田野中國學最想探索的研究對象:原生的傳統文化——百年祖祭!這是田野中國學田野調查中的第二次重要發現!這是神的安排嗎?</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關鍵詞】田野中國學研究對象;百年祖祭;原生的傳統文化;底層傳統文化;近層傳統文化</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資助單位】長沙煜園文化教育咨詢有限公司</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學術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中心,湖南長沙,410081</span></li></ul><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55, 138, 0);"><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class="ql-block">部分參加懇親會人員在師爺農莊合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1, 100, 250);">四、藏在現代化背后的力量——田野中國學的研究對象(二):底層傳統文化</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田野中國學的鼻祖嚴如熤,在其《樂園記》一文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學術命題:“天下荒棄之物無不可整而治”。當時,還沒有文化這個概念。但是,這個“荒棄之物”正是一種“文化”,意思是,天下那些已經被荒蕪、被廢棄了的文物設施包括制度,都可以經過重新整理而實現它們新的功能,使其獲得最佳呈現狀態。我們今天將其重新解釋為,可以通過知識創新使傳統文化重新釋放出巨大的能量。表面看來,我們已經順利解釋了嚴如熤的命題。其實問題還沒有解決。傳統文化為什么用“荒棄之物”?“荒棄之物”并不能與傳統文化劃等號。也就是說,田野中國學的“傳統文化的田野研究”命題中的“傳統文化”,還必須加以特別的界定,才能真正與田野中國學的鼻祖嚴如熤的“天下荒棄之物”大致重合。比如宗族這種關系與現象,我們將其歸類為近層傳統文化,是因為這種現象在現實生活中還有一定的生命力,還在自行運轉,與主流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還在對我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行為產生著各種看得見的、或看不見的影響。而且,我們憑著基本的經驗就可以感知到這種現象的存在。它既不屬于“慌”之物,也不屬于“棄”之物。因此,為了將嚴如熤的“荒棄之物”規范清晰,還必須再引入一個概念:底層傳統文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謂底層傳統文化,曾經還有可能屬于主流或顯性的文化,被時代淘汰掉并逐步沉入到社會的底層,或徹底被邊緣化,成為自在之物,在現實生活中很難被感知到。在湘鄂邊界上尋找譚氏商人之旅中,我們可以感知到很多這種沉積在社會底層的文化,也可以形象的叫作“荒棄之物”。</p> <p class="ql-block">嚴如熤畫傳封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沉入社會底層的古廟、老人與傳統養殖</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座廢棄的古廟遺址見證著歷史的高光時刻。3月23日,譚宗山帶著我們參觀完鹽茶古道之后,又介紹說,目前這個村掛著“劉家院子”,其實,這里以前劉家人極少,這個古村原來是譚氏家族的一個聚居地,有上百口人,地名叫譚家埡。我問他,有什么證據嗎?他說,在這條古道邊還留下一座古廟遺址,是當年譚氏家族祭神的古廟。我們一大群人于是隨著譚宗山去考察那座古廟遺址。</p> <p class="ql-block">譚家埡古廟遺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譚氏家族祭神古廟就建在懸崖邊上,建筑面積大約40多平米。墻基緊緊貼著石崖而立,看起來極其險要。目前古廟屋頂早就被拆掉了,只殘留一些石墻。菩薩也被推翻到懸崖下面去了,以至現在的人們只記得當年有一尊威武的菩薩,具體是什么菩薩,大家都說不上來了(有猜測是觀音菩薩,有猜測是犵狑人祭祀的黑神菩薩)。由于無法恢復,當地老百姓就在遺址上搭個簡易遮雨棚,放上幾尊不知道名的菩薩,作為日常祭神的場所。是什么菩薩不重要,重要的是按季節去那里燒香燒紙,這樣心理就會安穩一些。遺址上有剛燒過的香紙,說明祭祀主人還在活動。在參觀過程中,眾人都對于這座廢棄的古廟感到惋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村譚姓老人證實這座廟是譚氏家族祭神的廟。譚宗山說,譚家埡的譚姓家族人都搬遷到山下去了,目前只剩下一戶譚姓老人居住在此。我們于是去老人家里看望這位老宗親。老人的家住在譚家埡村的南端,離古廟約400米左右。正屋是三開間傳統木房,房子兩側分別再搭建一間土墻房。這一排建筑共有5間房子。院子東頭還有幾間柴屋。屋前是用方整的紅砂石板鋪成的坪院。從這個院子就知道,這家主人當年也是比較富裕的家庭。可是在老人堂屋墻壁上掛著一張標牌,呈現出戶主當前的狀態。牌上寫著:“戶主:譚心付”,“性別:男”,“家庭人口:3人”,“低保戶屬性:低保貧困戶”等字樣。</p> <h3>譚心付家</h3></br> <h3>譚心付以前是貧困戶</h3></br> <p class="ql-block">筆者聽譚心付講述譚家埡古村歷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我們討論譚家這棟老宅的時候,譚心付回來了。他耳朵有點背,但我們聲音足夠大的時候,還是可以與他順暢交流。譚心付85歲了。前妻病亡后,他討了現在的這個72歲老婆。這個老婆是他的表親。兒女們都進城居住去了,目前只有他們夫妻二人居住在這棟老宅里。他給我們證實了譚宗山講述的古廟的故事。并補充了一些新的信息。他說,這座古廟不僅僅是祭神的地方。解放前,這里也是譚家埡的私塾。傍著古廟,在內側石壁上修了幾層閣樓,閣樓上就是學生讀書的地方,當時,周圍村莊包括車洞坪、獅子關等有很多子弟都來這里讀書。這些閣樓垮掉之后,就再也見不到痕跡,后來的年輕一輩人都不知道這段辦學的歷史了。他還講述了一些當年鹽商傳奇。以及本地譚姓人習武的傳統。遺憾的是,這些武術現在全部失傳了。譚心付還介紹了譚家埡養雞的故事,譚家埡養的雞產的雞蛋就是很特別,個大還富硒。正是看中譚家埡雞蛋的這個特點,譚宗山團隊才選中這里作為富硒雞蛋養殖基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譚家埡這座曾經香火旺盛的古廟遺址,正是我們要討論的底層文化。因為這座古廟已完全沉入社會的最底層,只剩下當地最底層的少數人群在使用。而埋沒在懸崖邊森林中的鹽茶古道、譚家人的武術傳統等等,實際上,正是嚴如熤所說的“棄之物”。“慌之物”可算是底層,“棄之物”可以定義為有文物痕跡,有記憶痕跡,但現實生活中已經絕跡的文化。鹽茶古道與譚家埡武術傳統正是“棄之物”。古廟、鹽茶古道、譚家武術等等,都屬于田野中國學要討論的底層傳統文化。這是可見的、可以被言說的底層文化。還有一種無形的、難以被言說的底層傳統文化。</p> <p class="ql-block">懇親成員在譚宗山開發的民宿廣場合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藏在現代化背后的原始力氣與自在之物</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這一次來恩施考察,原本安排兩天時間。但宣恩李家河鎮二虎寨譚宗鼎宗親知道消息后,熱情邀請我去他們那里“轉一轉”。所有參與本次懇親活動的宗親,3月25日又一起轉場到二虎寨,與二虎寨的宗親相聚。二虎寨與龍山縣宗親經瀘溪縣譚子興文化研究會批準,成立了“湘鄂邊區分會”,屬于正式組織。分會由譚宗國擔任會長,由譚宗鼎擔任常務副會長。分會的日常事務,基本上由譚宗鼎負責。譚宗鼎把聚會地點定在師爺農莊。</p> <p class="ql-block">湘鄂邊譚氏分會三位核心(譚紹昱右一、譚宗鼎左一、譚宗國右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師爺農莊是由譚紹榮建立的接待餐廳性質的飯莊,是接待客人吃飯用的。因為譚紹榮在此開發了1326畝的貢水白柚園,名聲遠播國內外,來此參觀的各界人士絡繹不絕。為了接待方便,譚紹榮在白柚園里修建了這個農家飯莊。白柚園里面還有民宿客棧,可供游客來此度假休閑。所以外界常常以師爺農莊指代白柚園。其實譚紹榮的主要成績是種植白柚。對于譚紹榮的白柚園,媒體報道側重于他的白柚種植成績、收益成績、帶動當地農民致富的成績等等。很少有人知道,這座1326畝的超大型私人農場最初是怎么發展壯大的?</p> <p class="ql-block">左三為譚紹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現代農莊成長背后充滿了傳奇色彩。游客看到這么大的現代化農場,一般都會堅定地認為,這個農場建設,主要采用的是現代化科技手段,比如現代挖掘機、現代種植技術、現代施肥技術、現代育種技術等等實現開發,運用現代化管理技術加以管理。其實呢,這座超大型私人農場是由譚紹榮一個人用原始的農具、憑著原始的體力,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譚紹榮今年64歲了。他身高160cm上下,干干瘦瘦身材。看起來既不是那種擁有一身猛勁的男人,也不是那種充滿智慧的企業家。他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民。他自己說,他年輕的時候,力氣不夠好,外出打工也沒賺到錢。只好回鄉創業。對于他來說,創業之初,既沒有人緣又沒有資金。他的力氣也不是太好。但他有毅力!2002年,他將荒棄已久的國有園藝場500畝荒山承包下來,按照老輩人傳下來的勞動經驗與技術,憑著自身最原始的挖鋤與柴刀,開挖荒山。他的成功就是從這個時候,從他打工回來重新使用家里的鋤頭開始的。他不急不慢,天天堅持,一有時間,就一個人蹲在荒山里挖地。每挖出一點地,就種上柚子,如此積累。就憑著這種水滴石穿的堅韌不拔精神,他挖完了500畝荒山后,他在當地已經是小有名聲的企業家了。對于他的名聲,有人是從他的精神解讀,有人是從他的農場面積解讀,有人是從體力解讀,反正他是出名了。之后,他又將其他村民的荒地流轉到自己公司手中,他又繼續挖。不過這個時候已經有資本可以聘請工人,也已經有資本使用現代耕種機器了。這就是1326畝白柚園的成長故事。這個農場目前成為宣恩縣最大的白柚生產基地。2011年,貢水白柚,湖北省宣恩縣特產,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這一切成績,都是由譚紹榮憑著原始的挖鋤、原始的技術、原始的體力、原始的規劃、原始的管理,一鋤一鋤挖出來的。</p> <p class="ql-block">懇親成員參觀白柚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貢水白柚的背后,是那種自在的傳統勞動經驗。我們必須問一個問題,那種最原始的農業勞動技術是如何撐起了一個強大的現代化農業產業的?這種原始的農業生產技術推出的現代農業,是否具有某種普遍意義?是偶然的成功?還是具有某種必然的內在聯系?相對于現代農業生產來說,這種原始的農業生產技術,包括原始的挖鋤、原始的柴刀、原始的體力、原始的勞作時間、原始的勞動生產觀念等等,這一系列的“原始”構成了最底層的傳統文化。工具與技術屬于底層傳統,觀念、經驗、信念、力氣則屬于自在之物。有學者將其統一歸結為“地方性知識”,顯然并不準確,其實,地方性知識與底層傳統文化并不重合,只是一種交叉關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類似于這樣的底層傳統文化,在社會各領域都存在。但要將他們從現代化層面一一地梳理出來,并非容易的工作,因為他們已與現代化緊緊融合在一起,很難分清雙方的界線。因此很少有人類學家去做這樣的科研。但是,這些底層傳統文化正是田野中國學的重要研究對象。我們不妨總結一下,所謂底層傳統文化的特點:</p><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1)處于社會底層,它的作用總是十分隱蔽;</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2)作為有形的文物與制度基本上處于廢棄狀態,即嚴如熤所說的天下荒棄之物;呈現出來的形式主要是遺址遺跡、文物等等;</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3)它的無形部分處于難以琢磨、難以言說的狀態,因此很難被經驗感知到或被看到。非遺即是這樣。我們看到非遺保護項目,大多是載體,而其內在的技術則很難憑肉眼觀察。</span></li></ul> <p class="ql-block">白柚園山頂上修建了一個觀景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1, 100, 250); font-size:22px;">五、孤獨的祖祭主體——田野中國學的研究對象(三):原生傳統文化令人揪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類學在歐洲是在探索史前文明的科研中形成的,因此它一直追問的問題是歐洲文明世界之外的無文字民族的文化是如何形成的?這些文化對于歐洲文化的意義是什么?能否使這些“異文化”長期保持,以更好地理解歐洲文化的先進性?歐洲人類學家對于那些無文字民族的文化一直保持著悲觀的態度,認為這些文化必將消失。不過他們悲觀并不是出于對這些異文化持有者本身存在的境況的悲憫,而是對于歐洲文化需要這些異文化作證的原因。事實上也是這樣,那些異文化正在快速消失。列維-斯特勞斯在他的《憂郁的熱帶》(三聯書店,2000)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p><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能夠實地去研究那些仍然未被認真研究過的社會,而且是保存得相當完好,一切的破壞才剛剛開始的社會,一定是個很不尋常的方便和優點。讓我說個小插曲來表明我的意思。某個加州的野蠻部族,整族被屠滅,只剩一個印第安人奇跡性地活了下來。他在幾個稍大的城鎮附近活了好多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仍然敲打石片制造狩獵用的石箭頭。可是動物逐漸全消失了。有一天,這個印第安人被發現在某個郊區的外圍,全身赤裸,餓得快死。后來他到加州大學當打雜工人安詳地度其余生。(p.62)</span></li></ul> <p class="ql-block">《憂郁的熱帶》書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歐洲人類學家眼里,印第安人曾就是人類學研究的最理想對象。因為這是典型無文字族群的文化代表。曾經在很長的時期,人類學家的使命就是去尋找那些印第安人并收集他們的文化。在歐洲文化大規模入侵的背景下,這些“異文化”正從地球上消失,以至到列維-斯特勞斯做人類學研究的時候,加州只剩下“最后一位”印第安人,而且這位印第安人最終也死在了文明社會中。那么,那些“異文化”還在嗎?還能被發現嗎?被發現了又能保護嗎?人類學在這些異文化消失之前,又能做一些什么工作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面臨這樣一連串的問題,不僅僅是人類學的問題,也是田野中國學的問題。田野中國學研究對象——傳統文化——除了近層傳統文化、底層傳統文化,還有一層傳統文化,那就是原生的傳統文化。這種原生的傳統文化有如歐洲人類學家面對的“印第安人文化”,是從各民族前現代社會中生長起來的文化。但這原生的傳統文化不好解釋,需要我們繼續從田野故事的視角來闡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月23日,當我們在譚家埡聽譚宗山講述這里的宗族傳統時,他無意中提到,他們村中還有一種祭祖儀式,全族人共同參與,每滿100年舉行一次,可以提前,但絕不能超過100年。祭祀期間,男女禁欲,夫妻禁同房,要把全族中已去世的先人名單全部寫上,供奉在神案上統一祭祀。由和尚、或者道士、或者本地土老師主持祭祀儀式。由于是每百年舉行一次祭祖儀式,我們姑且將其命名為百年祖祭。那本記載先人名字的簿書就叫“經單簿”(記音)。具體這“經單簿”是哪幾個字?在場的人都不清楚了。譚宗山說,他們村里去年剛剛做完這堂祭祀儀式。村里有一位宗親保存著一本百年前的經單簿,不過他去浙江打工去了,幾年未回,所以大家一直沒有看到那本百年前的老本子到底記載了什么樣的內容?現在的經單簿是新寫的,但不知道記載的內容是否權威?當即,就有譚氏宗親提供新信息,在宣恩縣高羅鎮小河村,譚氏家族人還保留著一本老的經單簿。要找到這樣一個儀式,實現參與式觀察,這概率太小了。因為這個儀式是100年才舉行一次。我們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小河村那本經單簿,找到小河村收藏經單簿的人。通過文物的形式,還原那個古老的祭祖儀式。</p> <p class="ql-block">小河譚氏祖墳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月24日上午11點多,在我們去來鳳新街村的路上,我們整個隊伍專程繞道宣恩縣高羅鎮小河村,去一睹那本保存了100多年的經單簿。小河村是譚姓人聚居村。據說全村人來自同一個始祖。在本村宗親譚成江的帶領下,我們先去考察小河始祖的墳塋。始祖墳塋在村旁500米的半山腰上,山路早已堙滅,一行人要從菜地或者灌木林中穿過,好不容易才到達始祖墳前。墳塋前有一塊巨大的墓碑,記載安葬始末:</p><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謂,祖德流芳,須宜慎終而追遠,眾○○思民,乃德歸于厚矣。祖○原籍江西,遷居南○(湖)沅州麻邑,○○○湖北施郡宣邑忠建一甲,地名小河。耕讀傳家。祖佑福綿。始祖譚仁諱龍瑞,生于康熙丙午年三月十八日未時。受生享陽八十四歲,故于乾隆己巳十四年九月十一日戌時告終。故祖妣韓氏生于康熙辛酉年九月十六日辰時,生享○八十四歲。故于乾隆甲申二十九年正月十六日○告終。安葬本○屋右○嶺堡并排合冢安厝,永佑富貴人興。是為序。”</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立碑時間“皇上嘉慶十三年九月”,即1808年,距今天217年了。譚龍瑞生于康熙丙午年即公元1666年,故于乾隆十四年即1749年,譚龍瑞享壽84歲。他的老婆韓氏生于康熙辛酉年即1681年,故于乾隆二十九年即公元1764年,享壽84歲。夫妻兩人都是高壽之人。在古代極為罕見。譚韓氏去世48年后,子孫們才來保墳立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完古墓回到村里,終于見到了保存經單簿的譚紹江。譚紹江出生于1953年,妻亡故,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都外出務工去了。孫子也有20歲了,正在上學。目前就只剩下譚紹江一個人在家。他給我們展示了他家保存的經單簿。</p> <h3>譚紹江(左)出示他家收藏的經單簿</h3></br> <p class="ql-block">經單簿部分樣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河村譚氏對百年祖祭有不同的說法。這本手抄本經單簿寫于“光緒元年仲五月”,即1875年(重抄于民國二十八年1939),距今150年了。也就是說,他們家族最近一次做這種祭祀活動距今已經150年了。在這150年中沒有再做第二次。因此,從這個經單簿來看,與譚宗山村里的傳說不一致。譚宗山村里有規定,這樣的舉族祖祭不能超過100年。所以,他們村趕在第99年舉行了這樣的祖祭。可是譚紹江與小河村譚氏族人則認為,由于這樣的舉族祖祭需要強大的財力支持,因此祖上并未規定年限,一般在三四代人之間舉行一次。如果哪一代人出了一戶有財力的人家,就由他們家承頭舉行一次祖祭,舉族參與。把從上一次祖祭后新產生的列宗列祖名字寫進經單簿,統統加以祭祀。</p><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問:“一百多年來,你們族人怎么都不舉行新的齋祭了?”</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譚紹江:“應該是財力不夠了。這幾代人都窮得很,哪有能力做這個祭祀?”</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ul><li><span style="font-size:15px;">我說:“最近這些年,農村人都修了樓房,不是都過上好日子了嗎?這點不能力還是有吧?”</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坐在周圍的譚姓宗親對我的話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說明農村日子確實好多了。但是,要說大家好到了有足夠富余的資本來做一堂百年祖祭,估計還是要下很大的決心。就憑這一點,要說現在的生活條件遠遠高于100年前,也未必。譚紹江感覺自己家肯定不行。因為,他保存著這本全族人共有的文化遺產經單簿,就已經感到很大的壓力了。這個文化遺產紙張出現碳化跡象,已經破損到難以翻頁的程度了,也快保護不了了。他開玩笑說,保護得一天是一天。這輩人玩蛋了,這本經單簿能不能傳下去?也就顧不上了。譚紹江今年72歲了,兒女孫子都外出務工求學,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村里守家。他基本上也不再從事農業生產,與村里幾個老人經常聚在一起擺龍門陣度日。這是當前農村的標準配置。保留在農村的這個百年祖祭文化也就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危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個百年祖祭正是原生的傳統文化,它沒有與現代生活有任何牽連,它的形式與內容都是從傳統生活中生長出來的。因為它要上百年、經歷過幾代人之后才會舉行一次。祖祭主要是祭祀自家歷代先祖,屬于典型的祖先崇拜范疇。主祭法師雖然請了和尚、道士或土老師,但基本的理念還是在祖先崇拜范疇之內。而且,舉行祭祀的時候,是舉族進行。這也超越了佛教與道教的信仰,重新把佛教與道教的一些基本理論重構到祖先崇拜與宗族文化體系中來。這樣原生的傳統文化,在現實生活中是很稀見的文化形態。就算到今天,我們也只是從文物載體上、從保存這個文物的人身上、從這個文化的持有人群體的心理認同上感受到這種文化的存在。此前的人類學曾經研究過苗族等族群的鼓藏祭祀,有9年一祭,也有12年一祭的。現在,我在宣恩終于發現了譚姓人的100年祖祭。這也算一個重要的學術發現,給人類學、民族學、田野中國學都提供了新的文化線索。</p> <p class="ql-block">譚紹江家還保存了一本民國時期的火關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此我們不得不說,一個村的族人要在100多年中保持著這個祖祭儀式的清晰記憶,代代相傳,實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但是,小河村人保持下來了。譚紹江幾代人將這個記載列宗列祖的經單簿保護下來了。盡管過去了一百年,紙張已經脫落碳化,但是他們幾代人還是兢兢業業地、一絲不茍地保存著這本關系全族祭祀先祖儀式記憶的手抄本。他們眼前肯定是沒有財力來舉族祭祖,但只要這種記憶還在,這種祭祀儀式還是有再次舉行的可能性。正如譚宗山村里的宗族一樣。這是一種奇特的集體記憶,需要在幾代人之間接力來完成。要有一種強大的內在力量作為支撐,才能保證這種記憶清晰,才能保證這種跨代承諾得以實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田野中追尋原生傳統文化是田野中國學倡導知識創新的核心目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類似的原生傳統文化,雖然越來越少了,但是還是存在,只要愿意去追蹤,總還是有機會遇到。今天我在宣恩縣追蹤到了譚氏宗族每100年舉行一次的祖祭儀式,是田野中國學所要研究的典型的原生傳統文化形態。2024年,我們在湖南湘陰縣還發現了保存在當地人生活中的拾骨葬儀式,也屬于這種原生的傳統文化形態。先人去世下葬了12年后,其子孫就會將其墳塋挖開,將墳塋中的骨頭拾起來,換一個地方下葬。拾骨葬一定要舉行重要的祭祀儀式。類似這樣的原生傳統文化形式不會很常見,但依然是田野中國學研究中的核心對象與主題,對他們的研究也是田野中國學參與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知識創新的核心模式。這樣的原生傳統文化快要絕跡了,但田野中國學還是信心滿滿,在田野中追尋,希望發現更多這樣的文化類型,并對這些文化加以嚴謹的研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次田野經歷足以回答“傳統文化的田野研究”所包含的文化類型。這一次我用4天時間跨越半座武陵山脈,以追尋譚氏宗親是否傳承浦市千戶城商業精神為開局,在訪問了幾十位從未謀面的譚氏宗親后,對譚氏商人的研究并沒有形成任何結論,倒是追蹤到一種尚未被學術界報道的譚氏家族每100年舉行一次的祖祭儀式,作為本次田野的結局,給我們本次田野行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有了這次田野經歷,我們可以利用我們的田野材料將田野中國學研究對象,即傳統文化,劃分出三個類型:近層傳統文化、底層傳統文化、原生傳統文化。這三個類型都基于田野調查而言,以田野調查為基礎所感知到的傳統文化。明白了這三個文化類型,就明白了田野中國學是一種什么樣的學問,它與人類學、民族學、傳統的國學等學科之間的關系,也大體上有了一個可以辨析的輪廓。田野中國學的學術宗旨與學術使命也就更加清晰了。最能體現知識創新的應該是對原生傳統文化的田野研究,這樣的研究還能夠給知識創新開辟出道路。近層傳統文化與底層傳統文化的田野研究,不僅僅有知識創新價值,也有著重要的應用價值,能夠解決很多實際問題,或者回答一些棘手的問題。希望這樣的劃分能夠給田野中國學學者提供更好的參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18px;">(致謝:譚惟孝為本次懇親會學術考察提供了全程規劃協調,譚忠厚、譚明明等義務擔任幾天司機,譚金蘭全程攝影。其他譚氏宗親,或提供住宿,或提供美食,為全體懇親成員提供了生活保障。譚筆銘律師自告奮勇擔任本次懇親聚會的法律顧問。沒有他們的付出,就不可能有本次活動順利而高效的進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譚必友,男,博士,馬來西亞理科大學客座教授,湖南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南師范大學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領域:田野中國學、田野規劃學、民族學、人類學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4月2日開筆于中國長沙岳麓山</p><p class="ql-block">2025年5月10定稿于馬來西亞檳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延伸閱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1, 100, 250); font-size:22px;">熤園田野學新書出版信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1, 100, 250); 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a data-itemshowtype="0" data-linktype="2" href="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4MTYzNzE2NQ==&mid=2650690659&idx=1&sn=723c34248696c3427ff0f70347a01622&chksm=879b0e21b0ec87375e6776d451d6cff7c7eb9a4e3efddd8ff17932afb549808ec31d2bdb5656&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熤園導師譚必友教授等新著《田野中?國學研究論綱——基于浦市田野的學術反思》出版">熤園導師譚必友教授新著《田野中國學先驅:嚴如熤傳》出版</a><a data-itemshowtype="0" data-linktype="2" href="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4MTYzNzE2NQ==&mid=2650689704&idx=1&sn=e9ea96a158b6257c6102a4c0ecda1af0&chksm=879b0aeab0ec83fc07fb1e8c7be3b69fac2bb37938a69ac1a57d643860b2e37d426a1f8db5d0&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你已選中了添加鏈接的內容"> <a data-itemshowtype="0" data-linktype="2" href="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4MTYzNzE2NQ==&mid=2650689704&idx=1&sn=e9ea96a158b6257c6102a4c0ecda1af0&chksm=879b0aeab0ec83fc07fb1e8c7be3b69fac2bb37938a69ac1a57d643860b2e37d426a1f8db5d0&scene=21#wechat_redirect" linktype="text" target="_blank" textvalue="譚必友等新著《田野中國學論綱:基于浦市田野的學術反思》出版">譚必友教授等新著《田野中國學論綱:基于浦市田野的學術反思》出版</a>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5NjYzMDc5Mw==&mid=2650418413&idx=1&sn=43f2bfd5ce4a4080a93bb58a4b09a621&chksm=88a3ad8bbfd4249de2f9bf2dd65157de79aed54ad49cdc2f3df4a33478fc46b1d50fa52342b3&scene=21#wechat_redirect" target="_blank">熤園新書:《浦市文化論集:田野中國學學步集》正式出版</a></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 END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編 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文字:譚必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圖片:譚金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編輯:周歆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供 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瀘溪縣譚子興文化研究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營 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湘西州譚氏苗拳文化研究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長沙煜園文化教育咨詢有限公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學術支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湖南師范大學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中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82PTnd46famBSQj436dmOQ" >查看原文</a> 原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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