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和一片荒原（散文上）

孟澄海

一個人和一片荒原 走出縣城，向西，再向北，就能走進石崗墩灘。 那里有一片片小小的荒原。 石崗墩，從地名上推測，很久之前，這里應該是崗巒疊嶂，亂石穿空，一片蒼蒼茫茫的樣子。那時候，石頭如同英雄，列起戰陣，站立于天地之間，獨對西風流云，自有一種沉雄悲壯氣象。到了后來，那些天青色沙巖巨石越來越少，最后不見了蹤影。石頭去了哪里？也許讓風沙掩了，隱藏在大地深處，抑或被人搬走了，砌進屋墻，當作厚重的礎基。要說的是，石頭雖強大堅硬，但終歸抵擋不住歲月風雨的侵襲和劫掠，大的消失，去向不明，小的則變成了細碎的沙粒，握起一把，來不及感覺就從指縫漏下去，像永運也抓不到手的渺幻時光。 荒原上沒了石頭，植物卻蓬勃茂盛。芨芨草、駱駝刺、沙蔥、蓬蒿、苦豆子，野苜蓿，一棵挨著一棵，一叢連著一叢，莽莽蒼蒼，氣勢浩蕩。苔蘚和地衣長在潮濕的地方，黯淡，幽碧，無言沉默，仿佛暗藏了許多傷心往事。還有一種葉片肥厚的小草，挑著細長的穗子，花朵閃著淡藍的光暈，在微風里輕輕搖曳，有夢幻之感。鎖陽稀少，偶爾發現一兩株，根莖已被人挖走，只剩下枯枝敗葉，零落成泥。據說這種沙生植物吸收了天地精華，人食后可以活血壯陽，大補元氣，增強性欲，所以便成了男人的最愛。世間稀罕之物，凡可用來滿足人類欲望的，便極易遭受殺戮與戕害，動植物均如此。 在荒原，不經意就遇見沙棗樹。一棵或幾棵，兀立于沙丘之上，黑煞精瘦，猶如生鐵鑄成的塔。沙棗樹枝干皴裂，紋理纏繞、糾結，深深嵌入年輪，而樹冠巨大，銀灰色葉片托舉著一簇簇米黃色小花，能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聞到它的清香。如果到了秋天，萬木蕭疏，唯有沙棗樹還披著滿身黃葉，安靜地站在那里，陽光從枝丫間灑下來，照亮一大堆斑斕的落葉，樹深陷在自己的陰影中，叫人聯想起一座金黃的神廟。而冬天降臨，千山暮雪，霜冷長河，沙棗樹只剩下光禿禿的身子，顯出比荒原更大的寂寞和孤絕。牧羊人把那些陳年的樹枝砍下來，用繩子捆了，然后背回家煨炕燒灶。樹死了，燃燒或熄滅，讓肉身和骨頭，化為絲絲縷縷的溫暖，即使剩下灰燼，也能找到崇高壯烈的歸宿。 我已忘卻了第一次走進荒原的日子，只記得是個黃昏，有雨，晚風吹過來，云朵緩緩游移，將雨絲拉成淡藍色的線條，恍惚在編織一個柔曼、輕盈、空靈又迷幻的夢境。就在那個時辰，我獨自來到了這片荒原。人群車流不見了，市聲喧囂漸漸退去，甚至連蟲鳴鳥叫，也被黃昏里的輕風細雨過濾成天籟，清清淡淡，若有若無。回頭望，我居住的縣城就在不遠的地方，斑斑點點的橘紅色燈光暈染出天際線的背景，那個最高的五星級酒店，高聳入云，霓虹閃爍，像一座洞穿夜色的通天塔。我想到此時此刻，酒店內定然是另一番景象：喝酒，品茗，打牌，跳舞，也可能還在某個房間的床上，正醞釀著愛情的云雨，滾動著野鴛鴦的肉體……舉凡人間的庸常生活，種種欲念和夢想，都在這里匯聚、延伸、上演或落幕。酒店，對當下而言，已不僅僅是吃飯休憩的處所，它是物質主義時代的一個象征，一個隱喻。 那一次，我登上了荒原中心的烽火臺。烽火臺又稱烽燧、煙墩，是古代御敵報警、傳遞消息的地方，黃土夯筑，層層疊壘，高三丈許，頂部平坦，可容納十幾個兵卒。據說，秦漢時，如遇敵人來襲，哨兵便點燃風干的狼糞，預告敵情，所以便有了烽火狼煙之說。我腳下的烽火臺建于明朝，數百年過去，歷經風吹雨打，土臺被層層剝蝕，大半塌陷，整體上早沒了當年的嵯峨雄姿。 雨停了，我坐下來，點燃一根香咽，悠悠吸幾口，再吐出來，讓自己的心緒隨煙霧升騰，飄蕩，歸于一片虛無。烽火臺荒涼死寂，沒有動物的足跡，甚至連鳥的影子也不見。遙想秦漢唐宋，時光渺遠得望不見盡頭。羌人、月氏人、匈奴人、土蕃人，還有張騫、霍去病、沮渠蒙遜、法顯、玄奘、隋煬帝……許多部落、民族，各式英雄名流，都從烽火臺下走過去了，或長河飲馬、彎弓射雕，或解經說法，傳遞信仰，跟著西地平線上的落日，穿越耿耿長夜走進歷史，成為后來者仰止的煌煌星斗。飛鳥落進了荒原，云朵落進了荒原，葡萄美酒和邊塞詩落進了荒原。刀光劍影的流血戰爭遠去了，絡繹不絕的駝隊商旅消失了，就連烽火臺也如同一本天書，被時間老人讀完后，隨手散開，雪花般紛紛揚揚落進了荒原。 從我的角度望過去，荒原四周是田野和村莊，再遠就是祁連山，雪峰現出幽藍清寒的影子，峰巔上的云朵安然不動，猶如眾神降臨，靜靜坐在那里，跟千年白雪一同冥想，思考人類陡峭曲折的命運。是的，雪山之上，星空蒼茫浩瀚，而天空之外，還有河漢星系、星云黑洞，宇宙無邊無際，相對地球而言，那里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荒原，而一個緲若螻蟻的我，即使俯仰天地，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一只鷹出現在我的頭頂，盤旋，滑翔，懸停，時而發出尖銳的唳叫。鷹馱著殘陽和風，用翅膀剪開寂靜，向荒原俯沖下來，只是一個瞬間就抓住了野兔，然后迅速飛起，消失在遠方。在這片面積幾十公里的荒原上，鷹絕對屬于帝王級別，高居眾生之上，掌握著神賦予它的生殺大權。生物學家研究表明，鷹的壽命很短，不超過五年就折戟沉沙，但從未有人目睹過它的死亡場景，鷹之殞命，遺骸被荒原和雪山收藏、埋葬，成為留在大地上最圣潔、最神秘的墓冢。 多年后，我在牧羊人手里見到了鷹的骨頭。 那是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戴著氈帽，穿一件羊皮襖，蹲坐在沙梁上，從遠處看，還真像一只荒原禿鷹。我走近，跟老漢聊天，他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個的旱煙桿，抖抖索索遞給我，說這東西是老鷹翅骨做的，攢勁的很，吃幾口，就能提神醒腦，一天不打瞌睡。我接過煙桿，仔細端詳，發現煙鍋確實是一根完整的骨頭，由于長期煙熏火燎，骨管微微發黃，呈現出琥珀色，而紋路依然清晰，在陽光下，細若發絲的血線斷斷續續，仿佛還有流動的痕跡。骨管圓潤細膩，摸上去涼涼的，有玉石的質感，用手彈擊，則會發出琴弦似的聲音，骨管表面上不見裂紋，一些細碎的沁色斑點，隱約如黃昏里的星星……就這樣，一根鷹骨以煙桿的形式出現在我的眼前，奇特、精巧、玲瓏剔透，美觀卻悲情，讓我感到一只雄鷹在時光中的宿命：荒原給鷹提供了生命的舞臺，時間又讓舞臺上的鷹變成一根枯骨頭，而骨頭又落進人之手被制成噴云吐霧的工具，而人呢，最終也會死去，如煙霧消散于虛空…… 鷹在天空中飛翔，留下了遺骨，但許多生命并沒有穿越時間的荒原，除了名字，什么也沒也沒有留下。海蝎子、甲胄魚、魔鬼蛙、三葉蟲，以及許多美麗的飛鳥與蝴蝶，它們游到了巖層中，游進了石頭深處，在那里永久安眠，變作了沉默的化石，包括人類早期的文明印痕，也走進了西風流云，成了供人觀瞻與憑吊的廢墟與遺址。荒原猶如一枚鏡子，照見了繁華、興盛，也映謝出空空蕩蕩的虛無。 有一回，我來到一個東灰山的地方。說是山，其實早沒了那種巍峨與峻拔，野花爛漫，荒草披拂，微微凸起的幾個丘，看上去就像沉寂孤獨的墳堆。上世紀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這里發現了世前墓葬，挖掘出了大量的珍貴文物，中國科學李藩研究表明，東灰山文明距今至少有四千年歷史。四千年前，這一片荒原還有亞熱帶季風氣候特征，雨量充沛，溫暖濕潤，植物蓬勃茂盛，屋舍儼然，炊煙裊裊，人們在這里燒制土陶，植粟種麥，耕耘莊稼，農耕文明就此濫觴。 我曾在當地農耕博物館見到了東灰山出土的陶器，那些碗、盆、盤、罐，紡輪或彩陶塤，均呈姜黃色，它們大多是由殘片復修后的器物，腰腹至口沿布滿了裂紋，皮開肉綻，傷痕累累。陶器似乎也有生命，歷經滄桑，沉睡于荒原之下，多少年過去，又被人從大地深處喚醒，復原了疼痛和記憶。如果拿起它放在耳邊，還會聽到細微的破碎聲，就像一個朝代覆滅之前的掙扎與吶喊。陽光透過展柜上的玻璃，雪花般灑在陶器的身上，它們像一個個盛著命運的容器，一不小心便滲出了四千年前的熱血。我想，陶器最初肯定不是碎的，在那遙遠的日子里，一定是完整的，甚至是完美的，這可以從它們殘留的花紋上猜測出來，那一枝梅花似的斑紋圖案，只剩半截，另外的半截一定在某處繼續開放著，不知道它們為什么破碎了，也許是毀于戰火，也許是被人不小心打碎了，也或許是它厭倦了自己的完美，親手把自己弄碎了……這多么像我們的一生，原本是完美的，卻活著活著被活成了無數的碎片。天道有殘缺，太完美的事物，總是逃不了破碎的劫數。 最奇特的是東灰山還出土了一件石祖。石祖是石灰巖打磨制成的，圓柱形狀，粗壯、碩大、挺拔，充滿了洪荒之力。據專家考證，石祖像征著男性的某個器管，有生殖崇拜的意義。在史前時代，先民敬畏天地神祗，也崇拜男女交媾、人丁興旺，瓜瓞綿綿。可以想象，在那個人神共舞的時代，荒原的祭臺上，也許會有一根石祖的位置，萬眾匍匐，引來許多神秘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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