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寒冬 <p class="ql-block"> 烈日和寒冬,四季輪轉。攸忽間,曾經在觀音菩薩畫像下為父親默默祈禱的少年,已人到中年。如今的父親,也放下了他的驕傲,夷然是個脆弱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 那年,我10歲左右。父親除了有坐骨神經痛,還胃疼得厲害,常常疼得不能干活。母親絞盡腦汁,用盡了偏方也無濟于事。后來,訪得離家不遠的民間土郎中,用了幾付草藥,竟神奇的治愈了。從此 ,又抽煙、喝酒,自不在話下。</p> <p class="ql-block"> 我最反感父親抽煙、喝酒。母親說:抽一生的煙,燙一生的手;喝一生的酒,丟一生的丑!看到每次母親因為父親喝酒后失態的無可奈何,憋屈、流淚,我就立志要做父親的對立面,絕不抽煙、喝酒!</p> <p class="ql-block"> 但關于父親的成長,成長過程中的許多故事,都是就著喝酒的時候,從嘴里流淌了出來。</p> <p class="ql-block"> 爺爺在父親幼年時就撒手人寰,留下父親和3個弟弟。最小的弟弟據說是蹣跚走步過門坎時,被插在嘴里的筷子戳了喉嚨,夭折了。長兄為父,父親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p><p class="ql-block"> 在奶奶的受命和催促下,年少瘦弱的父親推著獨輪車,去山里面挖柴樁,賣錢供二弟讀書。我玩過獨輪車,一個帶子連著兩只手推把,帶子套在脖子后面,靠雙臂和脖子發力,保持車身的平衡。肩、頸、手臂的受力程度依車身的承重正比。</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翻了多少跟頭”,父親說起當時的情形。我的眼前浮現著這樣的畫面:陡峭崎嶇的山路,翻滾的車,散落各處的長短不一、奇形怪狀的柴樁,滿身傷痕的無助、倔強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父親用柴樁在泥沼里鋪起一條路,又用獨輪車來回碾壓,把二叔送進學堂,送到部隊,后來退伍回來,走進了當時紅極一時的鄉辦企業的辦公室。</p><p class="ql-block"> 小叔叔也走進了軍營,成長為一名炮兵手。</p><p class="ql-block"> 兩位叔叔都是挺拔英俊,唯獨父親身材矮小,估摸著勉強1米6的樣子。背駝得厲害,沒有一件衣服穿起來是合身的。有只耳朵還特別背,說是小時候爛耳朵弄的。鄰居和隊里的人有的叫他“駝子”,也有叫他“聾子”。手背青筋爆出,手指短小粗壯,手掌粗糙。腿肚子上的筋更是盤根錯節,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前腳的兩塊骨頭出奇的寬,穿的鞋也都是這里先破,后腳底有很厚的腳質層。赤腳挑擔,家常便飯。</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重擔,壓彎了這個少年。</p> <p class="ql-block"> 父親說的有幾件事我至今還印象深刻。那時,還是在生產隊大集體,每天的勞動記工分,到年底換糧油。我那里丘陵地區,人多田少,隊里也默許部分人出去搞副業,按缺的工補隊里的錢,剩下的屬自己所得。隊里那點莊稼不耽擱,又有活水,也算是額外創收了。</p><p class="ql-block"> 能搞的副業就是過水庫去很遠的山里面馱樹,馱出來 ,賣錢。父親對一些地名如數家珍,有些已經出了本縣的范圍?!梆B女不嫁黃草尖,想吃塊肉到年邊”,說的是大山里面黃草尖的苦,還有萬人尖、百丈巖、雙尖寨等等,一個個充滿著野性的地名對兒時的我充滿著神秘和想象。</p><p class="ql-block"> 那時去馱樹,買賣雙方都是偷偷摸摸的交易,不確定是不是賣家私賣集體資產。有些是賣家家里有的樹、有些帶你上山去挑。父親說挑樹要看眼力,有些看著不大,砍倒后超出預期,馱不動。為避開檢查,都是晚上帶手電筒,急行軍。</p><p class="ql-block"> 馱樹,漸漸的,形成了一個產業。應該有10幾號人了吧,我知道的生產隊里和父親一起去的就有好幾個,他們明顯比父親高大強壯不少,但論腳力和機智,父親說自己還略勝一籌。</p><p class="ql-block"> 最驚險的一次是被人追著圍堵。父親一行人的行蹤被暴露了,圍獵者不但要截下樹,還要抓人。月黑風高的夜晚,在別人的地界,火把通明,吶喊聲此起彼伏。眾人只得丟下肩上的樹,急急躲避。說時遲 ,那時快,瞬間,山上亂石朝下翻滾,如疾風驟雨一般。父親找了一顆大樹,躲在樹后面,方才逃過一劫。</p> <p class="ql-block"> 生產隊集體還辦過窯廠,燒制屋頂的大瓦。父親是隊長,請人砌窯,請燒窯師傅,安排漿泥、制坯、裝窯、起火、出窯、售賣等一應事宜。窯廠轟轟烈烈的辦起來,不知道為何后面沒有創造輝煌,沒落了。我家至今還有隊里窯廠燒制的大瓦。</p> <p class="ql-block"> 父親的高光時刻是在1958年,修建牯牛背水庫時,表現優異,被推薦入了黨。據父親回憶,當時、他和一批身體素質強的人,選中挖水庫的中心槽。這應該是大壩的核心工程。大雪的天,天寒地凍,只能喝白酒御寒。工程浩大 ,長期駐工地。有一天,家里弟弟找來哭著說,隊里食堂不給分糧,活不下去了。有人欺負孤兒寡母。父親趕回去交涉,大隊干部得知父親入了黨,刮目相看,迅速做了安排,補了糧,還狠狠的批了那肇事之人!</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正是政治敏感時期,能入黨的,無限榮光。大隊領導是會看風頭的。</p><p class="ql-block"> 每每聽到此處,我是五味雜陳。既欣喜父親陰錯陽差的解了燃眉之急,又心酸那饑荒年代,也有人心險惡,唯利是圖。</p> <p class="ql-block"> 父親雖一字不識,但是時刻以黨員的身份要求自己。父親在和鄰居或者別人有爭執的時候,總說:“要不是頭上3個字,就怎樣怎樣……”的話 ,少時的我好奇又納悶:這3個字究竟是啥?怎會能如此的制約著父親?后來漸漸明白,父親說的3個字就是“共產黨”。</p> <p class="ql-block"> 我記憶里,父親在烈日和嚴冬里干活的畫面清晰可見,并形成強烈的對比。</p><p class="ql-block"> 驕陽似火六月天的正午,農人門習慣午休。大多是找個涼床,或是把門板卸下搭在門坎上,小憩一會。一則養神 ,二則避開暑熱。父親吃過飯,戴個草帽,背著鋤頭就出了門,去給棉花地鋤草。棉花從幼苗到長成花枝,要鋤3~4遍的草。家里地多,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父親要多擠些時間,他說中午太陽大、鋤的草復活的概率小。</p><p class="ql-block"> 鋤禾正日午,汗滴禾下土,誰識金縷衣,絲絲皆蒸煮。</p> <p class="ql-block"> 嚴冬的季節,收割后的稻田里白皚皚的一片霜花。凍結的土地冰冷堅硬 ,矮矮的稻茬僵硬杵立。風吹過空曠的田野,寒意滲入骨髓。我在溫暖的被窩睡意正酣。到吃早飯的時候,父親回來,原來他早上提著糞箕,把周邊的田都已踩了個遍。拾了滿滿一糞箕的狗糞,這可是莊稼的好肥料。也有和父親一樣去拾肥的鄰居,因沒有父親起得早,大多撲了個空。</p> <p class="ql-block"> 父親難免有借著酒意吹牛的時候。有一次,在外婆家吃飯,酒畢,父親抽著煙,和一個堂舅舅嘮嗑。這個堂舅舅也好煙酒,和父親是一路人。借著對方的吹捧,父親更加興致高漲,侃侃而談。說到抽煙,父親說,我家現在都抽“合肥”煙。母親和我都在旁邊,母親很為父親在娘家人面前吹牛感到難為情,說:“又喝多了……”</p><p class="ql-block"> 我又何嘗不是!那是80年代,“合肥”煙堪比現在的“中華”,普通農家,誰有這么奢侈!我真為父親說的話感到無地自容。這更加堅定了我不要做父親同樣人的決心。</p> <p class="ql-block"> 父親喝酒,在某種程度上也幫助了他。10多年前,父親的靜脈曲張愈發嚴重了。去醫院檢查,被告知可以手術,但不保證術后的效果。父親怕多花錢,又怕不能根治反而落下病根,堅決不肯手術。我也遲疑,尋思著能不能另辟蹊徑。</p><p class="ql-block"> 某一日,我在杭州的胡慶余堂觀賞。我突發奇想:父親愛喝酒,能不能泡點藥酒喝呢?通過咨詢,遂買了木瓜酒寄給父親。木瓜酒,有疏經活血的功效。</p><p class="ql-block"> 父親喝了木瓜酒,果然有效,腳上的筋,不酸脹了。自此,一天兩頓木瓜酒,是必不可少的。</p><p class="ql-block"> 父親有著和年齡不相稱的精神面貌,這個酒是功不可沒。父親還通過我,給鄰居和熟人也買一些,我也不厭其煩。一時,木瓜酒在父親的周圍,聲名大噪。</p><p class="ql-block"> 有人傳言給我,說某人蓋房從二樓跌落受傷,喝木瓜酒,竟治愈了!腰酸的、背疼的、胃不好的,手腳酸麻的,都想試試。</p><p class="ql-block"> “連上海人都來買,……”</p><p class="ql-block"> 我很詫異父親說出這樣的話。我的認知里,我感覺他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p><p class="ql-block"> 一定是有人幫他說的。這個人,就是鄰居洪大爺。洪大爺,是懂人心的。</p> <p class="ql-block"> 父親痛恨爺爺常年在江南打長工,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對瘦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不聞不問,后又早早駕鶴西去,讓他吃盡人間的苦頭。遂發誓,縱是要飯,也不出門打工!</p> <p class="ql-block"> 我在成長的路上,和父親的沖突不可避免。</p><p class="ql-block"> 父親對我在城里買房耿耿于懷,說我是不要他了。我沒有事先和他商量,我知道和他說了,他肯定不同意,也不支持。父親從我經濟獨立不交錢給他時就頗有微詞,奈何兒子已經長大,他也不能左右。</p><p class="ql-block"> 隨著村莊年輕人的出走,在外面買房安家的人越來越多,父親的觀念漸漸有所轉變。許是聽見別人說多了,也理解孩子們在外面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父親也曾在我的新家小住。這一身的舊俗和城市格格不入。他站在客廳窗口,不是往下扔煙蒂,就是往下吐口水;上衛生間不記得沖水;洗澡不習慣淋??;嫌菜太淡,沒燒熟,又沒油;瓶裝酒也沒有老家的散裝米酒好……</p><p class="ql-block"> 我和妻子真是小心翼翼又誠惶誠恐。</p><p class="ql-block"> 父親在城里沒有住滿一月,就匆匆回了老家。金窩銀窩,不如窮窩。</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在心里嘲笑父親的倔強和迂腐??吹絼e人家有出去做點買賣或者出去做事的,哪個不是比父親死守著這片黃土強?!但我也在心里默默的心疼父親,相對于他竭力撐起天空下無憂無慮長大的我,他是怎樣的一種人生!</p> <p class="ql-block"> 我終是長成了父親的一部分。為了控制家族遺傳的高血壓,我數十年如一日的晨起長跑,和父親一樣的穿梭于烈日和寒冬。每一個在別人眼里不可思議的日子,近乎平常。</p> <p class="ql-block"> 父親老了,不在像以前那樣在意給自己過生日了,連90大壽也沒有那么的期待和激動。他現在記的最急切的就是每天要吃的藥,這些藥 ,就像當年父親給莊稼施的肥料,保障著他的營養供給。</p> <p class="ql-block"> 生病后,父親漸漸戒了抽了一輩子的煙。有時還想喝點酒,終是也沒有喝成,只是過年的時候,我陪他喝了一點點。家里還有好多浸制的木瓜酒,靜靜的擺放在他房間的角落。</p> <p class="ql-block"> 站在歲月的路口,我和父親遙遙相望,又不期而遇的相逢。</p> <p class="ql-block"> 愿塵世少些烈火和風霜,多一些溫暖,溫暖他歷經磨難滄桑的心房。</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xsjgww.com/5cw2yb36" target="_blank">以愛之名</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www.xsjgww.com/5c5toxr8" target="_blank">老父.老屋</a></p>
主站蜘蛛池模板:
黄山市|
金秀|
虎林市|
枝江市|
定结县|
香港|
营山县|
莒南县|
启东市|
海晏县|
竹北市|
绥棱县|
武邑县|
鸡东县|
肇庆市|
松原市|
浦县|
诏安县|
右玉县|
汪清县|
汤原县|
深水埗区|
子长县|
进贤县|
永平县|
定日县|
焦作市|
手游|
当雄县|
定南县|
普格县|
南部县|
黑山县|
民县|
西宁市|
竹山县|
莎车县|
道真|
出国|
自贡市|
霍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