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清湯掛面

老屋廊檐下懸著的犁鏵生了銹，母親卻總不許我摘下來。她說這鐵家伙聽得懂人話，春天往田埂上一戳，滿山的布谷鳥都跟著叫魂似的喚。 我記事那年，村里的水田剛分到戶。母親蹲在田埂上抓了把土，黑褐色的泥漿從她指縫里滲出來，沾在褪色的藍布衫上，像幅暈染的水墨畫。"這田吃得住深犁。"她對著日頭瞇起眼，新翻的泥土味混著她鬢角的汗酸氣，竟讓我想起灶膛里煨熟的烤紅薯。 黑牯牛是隔壁村李叔抵債送來的，眼角長著塊白翳，見人就尥蹶子。開春試犁那天，父親攥著牛繩剛走近田埂，那畜生突然猛然甩頭，鐵犁便像醉漢似的歪倒在泥漿里。濺起的泥點子撒滿父親的全身。母親抄起竹掃帚抽在牛屁股上，脆響驚飛了枯葦叢里的綠頭鴨。"畜生也挑軟柿子捏！"她甩掉千層底布鞋，泥碴子在趾縫間咯吱作響。我蹲在田頭，看見她左手攥緊牛鼻環(huán)，右手扶犁，單薄的脊梁繃成一張弓，泥浪在她身后翻卷成工整的楷書。那年的稻穗沉得壓彎了扁擔(dān)，牛背上卻再沒沾過鞭痕。 后來村里傳開個說法：梁家媳婦犁田時，牛鼻子上的銅環(huán)會唱歌。其實不過是母親在哼山歌調(diào)子，嗓子帶著沙沙的銹，卻把黑牯牛馴得服服帖帖。驚蟄后的雨總來得急，她蓑衣都不披就往雨里沖。我舉著油布傘追到田邊，望見犁溝里的積水映著破碎的天光，母親扶著犁杖的身影在雨幕中忽隱忽現(xiàn)，像株被風(fēng)揉皺的稻穗。 后山的松濤聲是另一種年輪。每年寒露前三天，母親必定要磨那柄祖?zhèn)鞯膹澋丁Ｇ嗍サ痘艋舻穆曧戵@得灶臺上的貍花貓炸毛，她卻說這是給山神爺遞帖子。刀光映著她凹陷的顴骨，讓我想起廟里金剛怒目的銅像。 燒炭窯藏在背陰坡的櫟樹林里，窯口長滿暗綠的苔蘚。我十歲那年跟著去背柴，見母親把樅樹枝削成七寸長的段子，切口整齊得能拼回原樣。她教我辨認"陰陽面"："朝南的木質(zhì)松，燒起來噼啪響；背陰的紋理密，炭芯子硬實。"說著用牙咬斷捆柴的草繩，嘴角滲出血絲也渾不在意。青石砌的窯口像張饑餓的嘴。母親弓著腰往里填柴時，山風(fēng)掀起她補丁摞補丁的衣襟，露出腰間用破布條纏緊的膏藥。窯煙騰起時，眼淚混著炭灰在臉上沖出溝壑，她卻笑著說："炭火認主，得拿人味兒養(yǎng)著。" 最煎熬是守窯那七日。母親在窯邊搭個茅棚，稻草墊子潮得能擰出水來。后半夜山風(fēng)鬼哭狼嚎地撞窯門，她把我裹在蓑衣里，自己攥著彎刀坐在風(fēng)口。炭煙從石縫鉆進來，在她臉上織出蛛網(wǎng)似的灰痕。有天我被嗆醒，看見她正用柴棍撥弄炭堆，躍動的火光中，她佝僂的剪影突然挺得筆直，宛如廟會上耍大刀的紙人。 開窯那日總在下霜。母親用鐵鉤扒出通紅的炭塊，冷水潑上去的瞬間，白霧裹著焦香沖天而起。她挑出最亮的銀炭裝進竹簍，那是要翻兩座山賣給鎮(zhèn)上的藥鋪的。來年，我的學(xué)費就有著落了。 老宅后院總浮著泥土的濕潤氣息。母親蹲在菜畦間，褪色的藍布衫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像只停駐的蝶。她握鋤頭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褐土，翻土?xí)r手腕一抖一挑，動作利落得仿佛在給土地梳頭。 那年月家家戶戶都種菜，可我們院里的瓜果總比別家水靈。母親把碎蛋殼碾成粉拌在土里，用竹竿搭出精巧的瓜架。盛夏時節(jié)，青藤纏著竹架蜿蜒而上，黃花藏在闊葉下，與蹲在籬笆邊的我深情對望。 縫紉機"噠噠"地聲音，是童年最溫柔的搖籃曲。母親把攢了半年的布票換成藏青色的確良，在裁衣尺上細細比劃。剪刀裁開布料的剎那，銀光掠過她專注的眉眼，仿佛在分割月光。我的衣服，總?cè)莵硇』锇榱w慕的眼神。 最神奇的是納鞋。母親把舊衣裳拆成布片，熬半鍋米湯把碎布層層糊在門板上。三伏天里，她坐在天井的穿堂風(fēng)里納鞋底，針錐穿透千層布時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我總疑心那些補丁摞補丁的舊布里藏著什么法術(shù)，不然怎么經(jīng)母親的手一擺弄，就能變成虎頭鞋上神氣的胡須，變成布鞋邊精巧的云紋？ 那年除夕，母親用紅絨線在我新棉襖領(lǐng)口繡了朵梅花。煤油燈把她放大的影子投在土墻上，穿針的手指在光影里起起落落，像在編織某個古老的咒語。如今那臺蝴蝶牌縫紉機還在老屋窗邊守著，陽光斜斜地照在鍍金商標上，恍惚還能看見母親低頭咬斷線頭的側(cè)影——發(fā)絲間沾著棉絮，嘴角噙著笑，仿佛剛把整個寒冬都縫進了溫暖的針腳里。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我們都在縣城里生活了，我們想接她來，可是，她不來。給她買了手機，教她發(fā)視頻、發(fā)語音、發(fā)定位，用半生馴服了山地的母親，在暮年又學(xué)會了與科技周旋，只為讓她那在異鄉(xiāng)的兒女放心。每個季節(jié)，沾著紅土的土豆、帶露水的秋葵、辣椒、西紅柿，帶著母親體溫的小白菜、黃瓜、節(jié)瓜，一茬一茬的送到我家里。母親不再耕田了，也不再燒炭了，卻用皺紋里嵌著的草籽，在城市混凝土的裂縫中續(xù)寫了另一種耕作。 今夜書房的香薰機吐著檀霧，我卻總覺得有炭火氣往鼻子里鉆。電腦屏幕的光標不停閃爍，文檔里的方塊字漸漸幻化成她繃成一張弓的脊梁和眼淚混著炭灰在臉上沖出的溝壑…… 晨露未晞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我又收到母親發(fā)來的定位截圖。地圖上的那個位置，是她的菜園，母親的鋤頭已經(jīng)鑿開露水，在紫茄與青椒的葉脈間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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