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納斯之殤（小說）

ZY

機場廣播像生銹的齒輪，循環播放著航班信息。錢軍從國際到達廳晃出來時，電子屏的藍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像極了1983年那場詭異的審判。三天前，北山的泥石流吞了他娘和哥哥的墳，他特地從美國趕回來。此刻，雪霰砸在他睫毛上，他深感哥哥的體溫正從銀鐲滲進骨髓。這銀鐲是母親為了讓人甄別兄弟倆給戴上的，一個戴左手一個戴右手。安瀾橋的九龍子在雪霧里若隱若現，橋的東南角，一面黃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寫著“竹園亭婦科”，那是他家祖傳的診所。恍惚間，他又瞧見哥哥在橋心堆雪人，怎么喊都不回頭。那年，母親確診乳腺癌，家庭的天仿佛塌了一半。哥哥偷偷把自己的銀鐲焐熱，貼在他手腕上，輕聲說：“等咱娘病好了，就去安瀾橋看雪。”那時，箍桶的老張總愛蹲在診所門口，一邊箍桶一邊逗他們：“倆崽子將來一個當醫生，一個當科學家！”說著，用粗糙的大手摸摸兄弟倆的頭。只是，命運的軌跡并未如老張期許般延伸。安瀾橋的九龍子在雪霧中若隱若現，哥哥在橋心堆雪人的模樣又清晰起來。可無論錢軍如何嘶喊，哥哥始終背對著他，銀鐲在雪光里泛著冷意。那銀鐲，還總讓錢軍想起自己“奶癆兒”的綽號，他三歲才斷奶，總無意識吮手指，仿佛在回味某種溫暖。此刻，他又開始重復這個動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銀鐲硌出的紅痕與掌心月牙狀傷口重疊。見哥哥一人在橋心堆雪人，剛放學的錢軍跑過去，突然一雪團重重砸在后頸，見是鼻涕蟲，錢軍立即撲過，與鼻涕蟲在雪堆里翻滾，哥哥見狀，二話不說扔下手中活計，抄起小鐵鏟沖過去，對鼻涕蟲拳腳相交，打得落荒而逃。箍桶老張鐵塔般的身影籠罩下來，像拎小雞似的將兄弟倆提起，對著錢軍喊：“晚半小時出生，骨頭就軟成這樣？”老張的巴掌拍在錢軍天靈蓋上。錢軍猛地掙脫，脖頸青筋暴起，銀鐲在掙扎間劃出一道冷冽弧光。哥哥揉了揉錢軍的腦袋，笑著說：“別怕，有哥在，誰都不能欺負你。”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陽，溫暖著錢軍的心。此后的日子里，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哥哥總是擋在錢軍身前，用他并不寬厚的肩膀，為錢軍撐起一片小小的天空。錢軍鉆進一輛出租車，雙眼盯著窗外，手指反復摩挲銀鐲。雪越下越大，擋風玻璃上雨刮器來回擺動，他喉頭發緊，喉結上下滾動，仿佛又回到那個顛簸的清晨。車窗外，十年前的拆遷場景突然浮現，推土機碾過“竹園亭”的青瓦時，父親死死攥著藥碾子，當歸在碾盤下被碾成血沫：“這兒要是沒了，老家可就真沒了……”老人搓熱的銀鐲終究留不住兒子，遠處大喇叭的催促聲，與當年審判時的呵斥如出一轍。 北山公墓擠滿了翻找遺骨的人。錢軍的手指在凍土上刨出血痕，兩個小時后，只捧回三抔黃土。陶罐封好的瞬間，他想起哥哥總愛用診所的避孕套做成五彩氣球，在安瀾橋上放給孩子們追著跑。那時誰能想到，這個會做彈弓、看《少女之心》的野小子，最后會戴著銀鐲走上刑場？ 他驅車來到安闌橋旁的約迪歐咖啡屋，臨窗而坐，點了杯牛奶咖啡。這咖啡升騰的裊裊熱氣，于他而言，恰似新尋得的一絲眷戀，苦澀中帶著溫柔。 錢軍側身對著窗外，目光緊鎖外面的世界，似乎要將被雪模糊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心底。手托著腮，他陷入了沉思。雪越下越大，街景在雪幕里慢慢隱去，只剩下冷冰冰的鋼筋混凝土和玻璃幕墻，透著陣陣寒意。此刻的他，神情麻木，目光雖在窗外，思緒卻飄回了過去。 這里，曾是有名的竹園亭婦科，流傳著諸多神奇傳說。那些不孕不育的患者，跨進那道門檻，仿佛就能重燃希望。錢軍的父親，便是竹園亭婦科第三代傳人。問診時，父親專注于患者病情，也因此遇見了錢軍的母親。母親獨特的氣質，讓父親難以忘懷。 雪停了，孩子們抬著維納斯的雕塑，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廣場走，打算以這雕像為模子，堆個維納斯雪人。錢軍望著那群孩子，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仿佛看到了曾經年少無憂的自己和哥哥。 記憶的潮水瞬間決堤，往昔的畫面在腦海中不斷閃過。母親查出乳腺癌后，病情迅速惡化。癌細胞如惡魔般侵蝕著她的身體，母親每日疼得死去活來，父親想盡辦法也無力回天，母親的右乳最終還是被切除。省醫院處理并保存了切除的部分，那仿佛是命運無情的烙印。 母親的病情愈發嚴重，癌細胞擴散到肺部。長時間化療讓她頭發掉光，面容憔悴。即便如此，她的左乳依舊堅挺，這讓錢軍對母親的眷戀與對病情的無奈交織在一起，痛徹心扉。最終，母親還是被病魔奪走了生命，那一刻，錢軍覺得世界崩塌了。 父親趕回家時，母親已沒了氣息。那天同樣下著雪，寒風刺骨。父親獨自去省醫院，帶回了封存母親右乳的容器。他滿身雪花，捧著容器回到家，徑直走到母親床前緩緩跪下。父親讓錢軍幫母親褪去外衣，看到母親遺體的瞬間，錢軍打了個寒噤。她美麗的左乳還在，右邊卻像個凹陷的坑，一片渾濁。錢軍撲到母親胸前，放聲大哭。 這時，哥哥走進房間，拿著一盞碘鎢燈掛在床上方，接好電線打開燈，屋里亮如白晝。父親把容器放在床邊，打開手術箱，戴上乳膠手套，小心翼翼地把母親的右乳捧在手里，端詳著，輕輕撫摸，仿佛在與母親做最后的告別。然后，他慢慢把右乳放在母親胸前，從手術箱取出針線，俯下身專注地縫合起來。每縫一針，嘴唇就緊抿一下。錢軍看到父親脊背有些彎，兩鬢斑白，眼神里滿是悲痛和不舍，他喃喃自語：“我不能讓你體無完膚地走。”錢軍悲痛至極，忍不住大喊一聲：“媽。” 錢軍的眼眶再次濕潤，望著窗外那幾個孩子還在努力堆著維納斯的雪人，室內音樂輕輕流淌，與窗外的雪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溫馨，一個寒冷。 1983 年夏天，驕陽似火，錢軍捧著高校錄取信，正與哥哥共享喜悅，桌上從手中褪下的銀鐲閃著光芒，讓錢軍目眩，心像被鋼針刺了一下。 錢軍自幼對母親的乳房有著特殊的情感依賴，這種情感在母親離世后愈發深沉。那天夜晚，月色如水，錢軍在后院偶然看到豆腐佬媳婦正在擦身，朦朧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的身形竟讓錢軍恍惚間覺得與母親有幾分相似。一瞬間，壓抑許久的情感沖破理智的防線，錢軍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鬼使神差地摸了一把。 然而，這一沖動的行為瞬間打破了夜的寧靜。豆腐佬媳婦驚恐的尖叫劃破夜空，隨后幾個公安如神兵天降，將錢軍和哥哥一并帶走。原來，豆腐佬媳婦認定這摸她的人手上戴著銀鐲，而哥哥當時手上正戴著那只銀鐲，她便誤指是哥哥所為。 在審訊室里，強烈的射燈如同一雙雙犀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兄弟倆。錢軍滿臉汗珠不停地滾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篩糠一般。對面的豆腐佬媳婦，神情激動，她伸出手指，筆直而堅定地指向錢軍的哥哥，語氣斬釘截鐵，聲音猶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錢軍心上：“就是他，手上戴著銀鐲，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錢軍想要辯解，可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無論如何用力，都發不出一絲聲音。他下意識地看向哥哥，只見哥哥眼神堅定，那目光仿佛在傳遞著一種力量，似乎在告訴錢軍：別怕，有我在。但錢軍心里明白，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就像一場噩夢，他們很可能面臨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有些錯誤一旦犯下，就如同在命運的畫卷上劃下一道深深的痕跡，任憑歲月如何流轉，都無法抹去，傷痛深入骨髓，永遠難以自愈。 幾天后，判決下來，錢軍的哥哥以強奸罪、破壞軍婚罪被判處死刑。這個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瞬間讓錢家的天空塌了下來。錢軍眼神空洞，整個人仿佛一條失去方向的孤舟，在黑暗的海洋里無助地漂浮著。父親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僂，眼神中滿是疲憊與絕望。他坐在昏暗的房間里，久久凝視著母親的遺像，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嘴唇顫抖著，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那一夜，他的內心想必如暴風雨中的湖面，洶涌澎湃卻又無法言說。第二天，他看著錢軍，目光中既有痛苦又有決絕，緩緩說道：“將錯就錯吧，你是錢家的希望。”那聲音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帶著無奈與對未來渺茫的期許。” 執行死刑那天，小鎮上圍滿了人。一輛破舊的解放牌軍用卡車緩緩繞著小鎮轉了三圈，敞篷車上的廣播喇叭里循回播放的口號：可抓可不抓的，堅決抓；可判可不判的，堅決判；可殺可不殺的，堅決殺。大聲控訴著犯人的罪行。車廂里擠滿了犯人，其中有些不是死刑犯，而是要被押往青海服刑。 錢軍默默地跟在卡車后面，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邁出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卡車，仿佛要把哥哥的樣子深深地刻在心里，永不磨滅。當車速慢下來時，他緩緩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終又無力地垂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卡車越走越遠。 卡車朝著刑場的方向開去，人群漸漸散去，可錢軍依舊固執地跟著，他的身影在路的盡頭逐漸模糊，最終癱倒在地，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停止了轉動，只留下無盡的悲痛與悔恨，如影隨形。 執行死刑后的第二天，錢軍和他父親付了子彈費，又去北山給哥哥筑起墳頭，從此，每到哥哥的祭日，錢軍耳邊全是那槍聲。 又過了幾天，高考成績公布，錢軍是小鎮第一名，全縣排第五。這消息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讓小鎮的人興奮起來。在歡呼聲中，錢軍的哥哥又被人們提起。他倆幾乎同時出生，如今差距卻這么大，命運真是讓人感慨。 他進了哈工大，選了數學專業。從此，和“竹園亭婦科”的傳承徹底斷了，哪怕那是家族的印記，也在命運擺弄下淡去。 錢軍的父親守著婦科診所，可診所像深秋的樹葉，越來越衰敗。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少，女人們都去公立醫院，覺得那兒更安心。 大學畢業后，錢軍懷揣著對外面世界的憧憬與改變命運的渴望，選擇繼續深造。幾年間，他一路讀到博士，并順利拿到綠卡，成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教授。然而，無論取得怎樣的成就，家庭破碎的傷痛始終如影隨形。 他目光聚焦，看到窗外潔白的維納斯雪雕。暖陽照著，雪雕像凝著千年霜華，在廣場上靜靜散發著清冷的美，和周圍忙碌的孩子們形成鮮明對比。孩子們忙著最后工序，把紅棗嵌進雪雕的乳房，歡聲笑語傳進錢軍耳朵，卻像被一層厚厚的玻璃阻隔，顯得遙遠而虛幻。 錢軍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那雪雕仿佛有著一股無形的魔力，將他從回憶的漩渦中緩緩拽出，卻又推入了另一個情感的深淵，讓他不得不再次直面那些深埋心底的關于家庭破碎、命運無常的傷痛。 片刻之后，他宛如從夢境中驚醒，緩緩起身，腳步踉蹌地朝著門口走去。他一頭扎進厚厚的積雪中，來到雪雕跟前，動作遲緩卻又帶著幾分執拗。他默默地將維納斯的乳房修正得完美無瑕，仿佛在與維納斯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或許是在追憶往昔的點點滴滴，又或許是在宣泄內心積壓已久的情緒。 他突然轉身，撒腿往回跑，濺起的雪花在他周圍肆意飛舞，像是在為他送行，又像是在無奈地嘆息著他那坎坷的命運。 第二天，錢軍去爺爺家看望父親，第三天，去機場前再次來到咖啡屋前的廣場。晨光熹微，維納斯雪雕泛著淡淡光暈，寧靜且圣潔。錢軍凝望著它，往昔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憶起兒時與哥哥在安瀾橋的歡樂，哥哥為他挺身而出的身影，還有這些年被愧疚與痛苦裹挾的歲月。陽光傾灑，雪雕斷臂的陰影，恰似他心中那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他陷入反思，這些年自己一味逃避，始終未曾直面內心的痛苦。此刻他明白，哥哥一直期望他好好生活，而自己卻困于過去無法自拔。一陣寒風吹過，他不禁寒顫，卻也在剎那間如夢初醒。他緩緩起身，邁著堅定且釋然的步伐，走向雪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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