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是伯父出殯的日子,春日暖陽,和風徐徐。老人享年87歲,壽終正寢,福壽雙全。他去世之前已經中風臥床,行動不便,多虧堂姐悉心照料,始終保持尊嚴體面。伯父纏綿病榻兩年,衣衫整潔,肌膚完好,連褥瘡都不曾生過。最終安詳離世,如同秋葉靜美飄落,不染塵埃。</p><p class="ql-block">葬禮很有排場,儀式莊重而考究。上百位披麻戴孝的子孫從五湖四海趕回來,送伯父最后一程。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穿過村莊,引來無數羨慕目光。大家交口稱贊,都說老人有福氣,走得體面,子孫滿堂又孝順,圓滿的人生終章。</p><p class="ql-block">伯父長眠于老宅后院的青山腳下,距家僅百步之遙。這片他耕耘半生的土地,如今被蒼翠松柏環抱,潺潺溪水從墓前蜿蜒而過,春日山花爛漫,秋時層林盡染。他在這方親手開墾的山水間,終得安眠。伯父一生養育四個孩子,個個都是商界翹楚,事業繁盛昌隆;孫輩們也都勤奮上進,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伯父晚年盡享天倫之樂,可謂人生圓滿。</p><p class="ql-block">每次站在肅穆的靈堂前,我不禁陷入沉思。冰冷的空氣順著脊背蔓延,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百年之后的場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或許只是在殯儀館作短暫停留,沒有繁瑣的儀式,沒有人潮涌動,也難見吊唁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女兒遠在深圳,雖然飛行距離不過兩小時,但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作為獨生子女一代,她有自己的生活要經營。當年送她去英國深造,又支持她在深圳發展,如今想來,這些選擇都讓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前離開漢壽老家時,我滿懷憧憬。如今在常德這座小城都難覓歸屬感,更遑論繁華的深圳。晚年將至,孤獨感如影隨形,跬步不離。作為人生沒有清晰輪廓、心智還沒有完全豐滿的女兒,我們又能指望多少呢。</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是一部驚險的野生生存指南。危險叢生,動蕩不安。卻在野蠻生長中練就了“鋼筋鐵骨”般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記憶里滿是“非常規操作”:渴了就俯身痛飲路邊的溝渠水;看著一條條蛔蟲從體內鉆出,還能淡定地拿在手上把玩;電池咬一咬就能續命,鋼筆沒墨直接上嘴吸到滿口烏黑。最絕的是用敵敵畏滅頭虱——當我說“媽媽頭暈”,得到的回答是:“暈就對了,虱子毒死就好。"</p><p class="ql-block">記憶中最刻骨銘心的,是母親兩次撕心裂肺的痛哭。1978年那個飄著雪花的臘月二十四,我家這個常年掛著“超支戶”牌子的貧困戶,破天荒地沒欠生產隊的債。更難得的是,圈里那頭養了一年的豬終于不用抵債,可以留下來宰殺了。</p><p class="ql-block">當父親磨刀霍霍時,11歲的哥哥和9歲的我像兩只歡快的小狗,圍著豬圈直打轉。在那個紅薯當飯、藕丁充饑的年月,我們瘦弱的身子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最奢侈的夢想,不過是過年時能嘗到一片肥肉。</p><p class="ql-block">灶臺上的兩大碗紅燒肉,油汪汪地泛著誘人的光澤。巴掌厚的肉塊裹著鮮紅的辣椒,蒜香混著肉香直往鼻子鉆。我和哥哥如餓狼撲食,頃刻就吞下了一斤多肥肉。可不到半小時,劇烈腹痛讓我們蜷縮成一團,一趟趟跑廁所,腹瀉到脫水。母親摟著我們嚎啕大哭:“都是爹娘沒本事啊......”那哭聲里,浸透了母親對兒女最深的愧疚。</p><p class="ql-block">1994年,女兒剛出生時,我正經歷著人生最灰暗的階段。剛參加工作不久,經濟拮據,醫院分配給我的單間不足10平方米,緊鄰終日冒著濃煙的鍋爐房。簡陋的房間里只有幾件最基本的家具,液化氣爐不得不放在走廊,用木板和紙板臨時圍擋。每逢雨天,雨水飄進來澆滅火苗,鍋爐房的煤煙更是讓早產的女兒咳嗽不止,幾乎每月都要因感冒發燒去醫院打點滴。</p><p class="ql-block">那天深夜,疲憊不堪的我為一點小事對母親發了火:“你們沒能力為什么要生這么多孩子?你看看醫院哪個年輕人過得像我這么慘?”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親沉默著走出房門,幾分鐘后我在醫院公廁旁找到了她——她正無聲地抽泣,生怕被熟人看見。那一刻,我們母子相擁而泣。煤煙依舊從鍋爐房飄出,在昏暗的燈光下勾勒出我們顫抖的身影。</p><p class="ql-block">職場三十多年,我活成了一臺永動機。清晨的住院部走廊見證過我奔跑查房的身影,深夜的急診室燈光記錄下我連續36小時的值守。拳打腳踢地在努力,渾身傷疤地在努力,從未有過怠惰。從住院醫師到主任醫師,我把青春壓縮成無數個加班夜,用職稱證書和績效獎金丈量人生價值。</p><p class="ql-block">馬拉松獎牌在辦公桌上壘成小山,同事們說我是"鐵人"。可當患者投訴信落在辦公桌上時,這些鋼鐵外殼就會出現裂痕。銀行卡數字在增長,但父母的降壓藥依然要挑國產的買,孩子的補習班費用總在透支下個月工資。</p><p class="ql-block">當一個人步入中年,人生不再是縱馬奔馳,而是負重登山。四十五歲生日那晚,我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對著鏡子數白發,突然發現這架"不死之軀"的鎧甲里,包裹著的不過是個疲憊的普通人。滿心欲望卻兩手空空,半生滄桑一事無成,心事重重無一人傾訴,給不了父母體面,也給不了孩子富足,窮盡一生就連自己也給不了自己自由的生活。那些用加班費堆砌的安全感,在醫患糾紛的暴風雨中像紙房子般脆弱。我們這代人啊,把拼命當成信仰,最后卻活成了自己年輕時最不屑的模樣——困在系統里的高級零件,連生銹的權利都沒有。</p><p class="ql-block">晨光中的柳葉湖泛著碎銀般的光澤,我蹬著共享單車劃過城郊交界線。電子提示音每隔百米就響起:“你已行駛在有效區域邊緣,請注意行車方向,不然車輛可能自動斷電,并額外收取調度費”。車輪最終在斷電警告的臨界點剎住,醫院的白墻已映入眼簾——這場與系統的博弈,只比開車多耗去一支煙的時間。</p><p class="ql-block">生活何嘗不是場精密的區域計算?年輕時總在紅線外試探,用加班兌換晉升,用缺席拼湊未來。直到某天發現:精心烘焙的"成功"仍是一碗夾生飯,孩子眼里積攢的失落,早已發酵成我們童年記憶里相似的缺口。那些跨界的野心,終究要償還成性格地圖上標紅的危險區。</p><p class="ql-block">初入職場時,我在老中醫院的簡易宿舍安家。醫院坐落育英小學旁,依偎著沅水碧波,與白鶴山公墓隔城相望——那是常德人生命終點的集體歸宿,彼時離我尚遠。</p><p class="ql-block">2002年醫院遷至濱湖路,我的新居也隨之東移。每日推開窗戶,能望見公墓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距離縮短了十余公里。人生過半時才驚覺,這竟是命運埋下的伏筆。</p><p class="ql-block">2022年醫院再度搬遷,我在保利中央公園置業。柳葉湖的波光成了書房常客,而沾天湖對岸,白鶴山公墓的松柏清晰可見。三度遷居,竟與人生四季完美重合:從青春激蕩到遲暮之年,最終與永恒隔湖相望。</p><p class="ql-block">人們常說人生三晃:長大、變老、逝去。我正努力延長最后一程,但湖面倒映的夕陽提醒著:有些距離,終會歸零。離開無法避免,難過也擋不住思念。再掙扎也要學會坦然,傷痛總有一天會被熬干。</p><p class="ql-block">歲月如流,我漸漸學會了與離別共處。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遠去,死亡不再是陌生的陰影,而是生命必經的驛站。它像一場溫暖的遷徙——從子女環繞的屋檐下,回到父母等候的故鄉。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新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繼續未完成的團圓。</p><p class="ql-block">我堅決不會選擇白鶴山公墓。女兒遠在異鄉,那里都是陌生人,太過孤寂。我必須落葉歸根,回到故鄉。父母已在那邊安頓妥當,他們定會像當年迎接我出生時那樣,張開雙臂溫暖地接納我。</p><p class="ql-block">歲月無聲流逝,那些泛黃的往事如同飄散的落葉,漸漸消失在時光深處。人到暮年,總愛追憶往昔,卻往往只能對著空蕩的房間喃喃自語。生命的黃昏,本就是一場無人喝彩的孤獨旅程。</p><p class="ql-block">關于祖輩的記憶,只剩下母親零星的講述。她說,爺爺奶奶的墳塋早已湮沒在荒草之中。我們這個老實本分的家族,連先人的安息之地都未能守住——據說被鄰人鏟平,改建成了養豬的棚屋。也許正是這份過于敦厚的性格,讓王家始終與顯達無緣。</p><p class="ql-block">作為家族中少有的“體面人”,我這個四線城市的普通醫學教授,竟成了王家為數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人物。這份責任讓我不得不思考:該為家族做些什么?</p><p class="ql-block">三年前,我在故鄉選了一方凈土。那是個簡樸的院落,距離老宅不過三百步之遙。我給它取名“千年屋”,并題詩明志:</p><p class="ql-block"> 《永恒的歸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青石為枕 碧水作簾 </p><p class="ql-block">這方凈土是時光精心挑選的歸宿 </p><p class="ql-block">蜿蜒的河流在崗巒間低吟</p><p class="ql-block"> 用千年不涸的絮語守護安眠 </p><p class="ql-block">兩條銀練般的瀝水溝縱橫而過 </p><p class="ql-block">像上天落下的經緯線 </p><p class="ql-block">丈量陰陽兩界的距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春的紫云英鋪成絨毯 </p><p class="ql-block">盛夏的油菜花翻涌金浪 </p><p class="ql-block">深秋的苜蓿草結滿星霜</p><p class="ql-block"> 冬雪為碑林披上素縞 </p><p class="ql-block">四季在此輪回成永恒的圓</p><p class="ql-block"> 羊腸小道上飄著紙灰蝶 </p><p class="ql-block">十五的月光浸透燈籠紗</p><p class="ql-block"> 清明的雨絲串起爆竹聲</p><p class="ql-block"> 人間煙火總不忘 </p><p class="ql-block">為彼岸點亮引路的燈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紅磚墻圈住一方晴雨</p><p class="ql-block"> 水泥路拓印祭掃的足跡</p><p class="ql-block"> 梅雨時節 我們撐起傘的穹頂</p><p class="ql-block"> 不讓先人聽見雨打芭蕉的愁緒 </p><p class="ql-block">地下三尺的方寸之間 </p><p class="ql-block">骨瓷安臥如未綻的蓮苞</p><p class="ql-block"> 魂魄在苜蓿根須間游走</p><p class="ql-block"> 數著親人帶來的四季消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前蝸居的困頓 </p><p class="ql-block">化作青碑上盤旋的龍紋 </p><p class="ql-block">所有未說出口的愛與痛</p><p class="ql-block"> 都刻進展翅的鷹隼圖騰</p><p class="ql-block"> 麻將桌前的爭執 酒盞里的嗔怨 </p><p class="ql-block">終將消融在這片開滿野菊花的團圓地 </p><p class="ql-block">當子孫的手指撫過碑文 </p><p class="ql-block">冰涼的石頭也會滲出 溫熱的淚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無時無刻不在蓬勃的生命力,提醒我這一天尚遠。大姐和嫂子離世時都未滿六十,臨終前囑托我要替她們好好活著。但身后事需早作打算——生前的遺憾,總要在另一個世界用團圓來彌補。對男人而言,故鄉的黃土是靈魂的歸處,那里沉睡著祖輩的魂靈,交織成血脈的圖騰。每捧故土都在提醒我們:無論走得多遠,根脈永遠系在那方墳塋。</p><p class="ql-block">那晚與妻子閑聊身后事,她半開玩笑地說:"你這輩子也沒給國家造導彈,就別給閨女添麻煩了。要是你先走,我就把你的骨灰撒進沅江,省得孩子每年從深圳千里迢迢回來祭掃。"這句玩笑像一記溫柔的警鐘,讓我突然意識到:必須認真活著,努力活得比她更久。</p><p class="ql-block">若能如愿,我便能長眠于老家那座早已備好的"千年屋"。那里有父母慈愛的守望,有大姐和嫂子親和的笑容。女兒工作忙不能常回也無妨——當侄輩們除夕祭掃、清明踏青時,順道來看看我這個叔伯,便是最好的告慰。</p><p class="ql-block">想象著與至親在地下團聚的場景:父親抽著旱煙,母親納著鞋底,兄弟姐妹們熱鬧嘮著家常...…這份血脈相連的踏實感,遠比獨自漂泊沅江更令人心安。生死大事,原來可以如此從容。眺望遠山,我看見彩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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