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母親大人相處的求生欲手冊（二）

黃巍偉

在我專欄出的第一本書里，我媽看到第一篇關于她的文章《60后白娘子美媽給年輕人的n句人生毒雞湯》，說覺得我把她寫得太好了不真實?？戳说诙緯x到我第二篇寫她的《與母親相處的求生欲手冊》，又特地打電話說我把她寫得太損了，她可沒有那么作。我說藝術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看馮唐怎么寫他媽媽。我媽說馮唐的媽應該真是彪悍又潑辣，估計馮唐已經盡了洪荒之力往和諧里寫。我說，我覺得也是……??寫都寫了，我也不怕再來一篇，反正前兩篇在專欄也有幾萬瀏覽量，大伙兒對她見怪不怪。但請大家務必告訴我媽，本文的中心思想其實是顏值即正義，我媽的極高顏值代表極度正義。 這是六十三歲一枝花的我的媽。 去年母親節我給在賀卡里給她寫了一首詩可遇不可求的事后海有樹的院夏代有工的玉此時此刻的云還有半個多世紀，風華絕代的你——就問你牛不牛！不牛，我寫完我媽問我"夏代有工的玉"是什么意思。 我母親大人表達愛的方式就是批判。表達強烈的愛的方式就是多角度全方位地，見縫插針地批判。我每天早上起床覺得世界真美好，她每天早上起來覺得世界這么大一定有什么事不對勁。或者說，她覺得女兒我，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勁。前幾年我被我媽說教時，會想解釋我自己的道理。有一次她看到我的晚宴照片，說我穿黑色禮服為什么戴銀色大表盤手表，為什么不戴黑色小表盤手表，說我就是一點品味都沒有。我說我認為應該戴銀色的小表盤手表，但是我沒有呀，我只有銀色大表盤，或是黑色小表盤，只能兩害選其輕，要么顏色不對，要么版型不對。我覺得晚宴要拍照，應該是顏色對比更重要，手表版型相對在照片不那么明顯，所以選用銀色大表盤。說完我都被自己無聊到。 在美國讀書時曾經我微波爐加熱披薩2分鐘，媽說，那不夠熱呀，肉肯定沒熱透。下一次我告訴她披薩熱了3分鐘，媽說，那肯定過頭了呀,菜肯定爛了。再下一次，不得了了，我機智得可怕，我說我的披薩熱了兩分半鐘。媽停頓一秒，然后說，為什么兩分半?我說，因為三分鐘過熱，兩分鐘肉熱不透。媽說，你應該去問問披薩店員該熱多久，別自己瞎算。我還真是自作聰明，草率了。 我在坡縣上班，一年回家三四次。但疫情期間兩年沒回去。2022年覺得奶奶年紀大了，怎么都得想辦法回去。于是在新加坡自我隔離七天，回廈門隔離二十一天，終于出來了，帶著我的大包小包和28天隔離日記打車回家，見到了兩年不見的媽媽在小區門口接我。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說，疫情這么久，你大老遠回趟家就不能優雅一點？怎么身上掛這么多大包小包還提個水壺。怎么就不懂得把所有東西塞進一個大點的行李箱，這樣走出來才有氣質。然后再拔高了說，說我吧，就還是這種底色，不注重形象也沒有品味。我感覺媽說的都對，但又有點不對，前前后后我被隔離了二十八天剛出來，她一見面就批判我的造型？感覺像前有狼后有虎，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活路逃了半天脫險后，隊友問我發型亂了怎么辦，我只能說你除了搞笑還是搞笑。但我還是自作聰明解釋了一下，說我如何好不容易研究清楚回一趟中國要做哪些檢查和隔離事宜，怎么突然間發現周圍有人染上新冠，然后我怎么第一時間收拾好必要物品離開我住所找了個酒店去隔離，此時此刻此地此情此景下，也不是要拍電影，那時的風那時的云和那天的陽光，也并不是扭好了造型等入境。我覺得自己的妝造實在是一個太次要的事情。解釋完了吧，又感覺自己挺多此一舉的。 后來我慢慢悟了，解釋是不必要的，因為批判是我媽的表達方式，她就是通過找一個角度來批判來表達愛，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批判。曾經有一次我從深圳坐高鐵回去，穿得很休閑。她說你坐個高鐵又不用趕集，怎么不穿好看點。于是下一次我從深圳坐高鐵回廈門，我穿了件背心加外套一件裝的黑色毛衣，回來時媽說大老遠回來穿這么復雜的衣服你也不難受？衣服倒是不難受，被你說了一頓好像比較難受。??我媽說她自己比較有生活情趣，說我怎么都沒點幽默感。我心想你還用我幽默么，你自己說話就已經很好笑了呀?? 傳說中很復雜的衣服 對嘛，怎么做都有得說，為何不，放棄治療。有一次我從香港坐飛機飛回家，我媽一開門就說我怎么穿得像個打工妹。我安靜，心想，對呀我就是個打工妹。有次出門媽說我提著放東西的塑料袋跟我的鞋顏色不配。我說對呀找不到顏色款式像樣的塑料袋我差點不敢出門。有一次她看到我照片說，你出門前都沒照鏡子的嗎，劉海分得不齊你都不知道，拍照都拍進去了！我說對呀拍照前我怎么都不excuse me然后去廁所補妝。實在是生活得太糙了。 我媽還真心懷疑我智商?；蛘哒f毫不懷疑堅信我智商不高。她說我不屬于聰明的，還好去坡縣，她說坡縣人比較耿直不像中國人抖機靈。我找工作時，我媽覺得我最好找個只要認真就能做的工作，最好不需要用腦變通，不然我反應那么遲鈍如何是好。我心想，不怕！我媽這么美，我做什么都會很成功的！??我強得可怕，我哄媽的功夫就能上天??老黃說還好我是個女的，但凡是個男的，又這么會哄女人，是真的能上天。媽也說我考上好學校是因為勤奮用功不是聰明。我說，其實那也有聰明。她停頓一秒，好像試圖理解但還是不認同，她說，哦是的嘛，也有聰明哦？？！那語氣，欲揚先抑，就像跟五歲小朋友過家家，跟他說他就是圣斗士星矢。頓時我覺得自己被陰陽得智商減半了，懷疑人參了。所以我小學時同齡尖子生課后上各種提高培訓班時我不報班下課就是玩（我爸媽也沒打算給我報班），升初中時全市一萬五千名應屆小學生我考了94名進了重點中學不算聰明。我初中直升高中，高中再保送大學不算聰明，進了全美前三十的大學不算聰明，去哈佛大學商學院做研究助理不算聰明，身為小白多次考滿分拿了各種品酒師證書不算聰明。我只能考一百分因為考卷只有一百分呀！不，其實是因為我媽那么美，我考什么都會很成功的！別問我這兩件事有毛線關系，我還問你還跟大美女講道理你認真的嗎？前幾天跟我媽閑聊到杰哥那上小學的兒子杰瑞考試考了六十分，杰哥攜眾長輩嚴肅地批評了杰瑞。我媽說，我已經是杰瑞奶奶輩的年紀，要我說呢，孩子考試也不容易，考的每一分都是自己的呀。人家孩子已經給自己考來了六十分，再接再厲就好了，別說得人家孩子都沒信心學習了……原來她對別人家的娃還是講道理的。有人說不是我不聰明，而是我媽凡爾賽，別的媽炫自己娃怎么厲害，我媽卻在炫一種我女兒厲害而我不自知的高級感……我說兄弟您想多了，我媽沒那么作，她是真心覺得我笨??。有一次我媽問我，為什么秋爺爺秋總才跟我們吃過幾次飯就一直說我特別機靈，甚至說我簡直狡黠。我說那……你覺得呢？我媽說,"你單純愚鈍，最多就是比較聽話而已。"我說人家秋爺爺體面人，就算我是真傻他也得向你夸出個花來不是么??????雖然但是，智商這種事情也是相對的，我告訴我媽不能拿誰都跟她自己比，不然全天下都笨。 我媽大概以為我的品酒師獎章是淘寶來的廉價耳環 或是廉價項鏈。 我媽可能覺得我曾經在品酒會上成功配對猜對五瓶1982年份法國波爾多紅酒的酒莊，是因為靠高級AI作了個弊?? 我學了六年多的泰拳后，拳館終于給我頒了泰拳四級證書，于是我手臂上開始綁了一條紫色臂箍。我感動涕零，我當了四年多的三段，終于升級了。拳友們聚了個餐，師兄帶來了慶功酒……我媽說，可能拳館有時得給你們演一點儀式感以資鼓勵吧……嗯，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到七點半去打訓練泰拳應該只是在夢游，我打完一組靶給我鼓掌的同學是我請來的群演?? 不過確實，我媽好好說話別人都覺得她在凡爾賽。今天母親節她閨蜜收到了女兒送的花，（各位同學歡迎出門左轉看看我寫的《與母親大人相處的求生欲手冊》第一集，就知道，收花是我媽好幾年前玩剩下的……）然后我媽說，她早不讓我給她送花了，送書還是允許的。她看完了前年我給她的《飄》、《文化苦旅》、《品三國》，也看了去年我給她的《萬物生長》、《三十六大》、《控糖革命》；今年母親節我給她買了本江本勝的《水知道答案》，而她自己正在精讀《毛選》。聽到這里我覺得當她閨蜜挺不容易的，動不動給你來個血脈壓制…… 如果說批判我品味，看不起我智商是我媽的日常，那她損我長相就更是信手拈來且真心誠意的。有一次她帶我去找一位我們熟識的攝影師給我拍寫真。我在化妝時，我媽馬不停蹄地向攝影師交代，指著我說："你看我女兒又矮又胖，手指又丑，拍照時需要注意點角度。"如果聲音有重量，這句話大概五百斤，雖然她本人也就不到八十斤。攝影師沒給任何反應，化妝師、經理和我同時笑出聲。我媽拿著攝影師以前幫我拍過的照，繼續口若懸河地各種解釋我的臉如何圓，手臂如何肥，手指如何胖。要我說吧，高矮胖瘦美丑，總是相對的。我媽以前兼職當過模特，從十八歲到現在六十多歲一直是四十二公斤以下，身高158公分。據說只有生我的時候體重飆升到45公斤。我162公分，體重在47公斤到52公斤不等，那確實是活生生比她重了很多。我媽說著說著，攝影師突然回過神問她，"你說她手指怎么了？"這就像老師講了半天課同學卻一直在狀況外。我媽決定去洗手間一趟，估計需要冷靜冷靜。在場的攝影師、化妝師，和經理顯然被我媽那些五百多斤的話震懾地有點恍惚。我告訴眾人說，我媽今天說完那些話運動量也夠了。聲音如果有重量，我這句話大概半斤八兩，雖然我本人有一百斤。大家都笑，笑到我媽回來為止。得，我媽又得跟攝影師重新說一遍，意思是我手指粗，不能比任何故作媚態的手勢，比如不能蘭花指…… 所以我拍出來的照片像這樣，沒有蘭花指。不過我媽說我這拍得太嚇人了。當時攝影師讓我想象自己在擂臺上。我哪能告訴他們，為了演這個眼神，我得想象千軍萬馬，兵臨城下…… 或者直接拍照不拍手。 拍出來的照片也有像這樣的，我胖就得找角度呀，媽說得對。天曉得拍到手的時候攝影師和我有多緊張?? 我媽也說我了，穿這么俏皮的紅色衣服咋都不愿意咧嘴笑一個。我哪用告訴她說，笑一定要咧嘴的么？對呀我這么能演，橫豎不是個善茬?? 朋友說我總是被我媽這么個懟法，會不會神經質。我反正覺得她怎么說是她的事，我要怎么樣是我自己的事情。但人長大了翅膀會硬，我長大了會自以為是。有一次我就告訴我媽說，您批我的都對，我確實要改進，但你每次都揪著缺點反復這么批判，也起不到改善問題的作用。我們探討建設性的改進方案就好了。是不是常言道呀，千萬別跟女人講道理。為什么不能呢？講過道理你就知道了。總之我媽聽我這么一說，靜止幾秒鐘。外星人如果發現地球，一定是因為他們在外太空監測到我媽這一刻頭腦GPU飛速運轉的能量場。然后她說，那你要我怎么講！你本來的底色就是不講究個人形象，你每次都不打理發型……你又穿那么舊的衣服……你戴的那些廉價飾品顯得整個人都很廉價……然后我真后悔頂嘴了，因為頂一句她回一萬句呀！我應該說，媽你都知道我智商低么，你說我也沒用呀，我又聽不懂，簡直都是對牛彈琴不是？????是呀，我真的很牛呀！ 我不如喝口酒冷靜冷靜 曾幾何時還真有那么幾天她沒懟我，因為她吃壞東西拉肚子了人很累，說話都沒什么勁。這時我才悟了，其實她有力氣懟就讓她懟個夠吧。但是整天順著她吧，她也意見挺大。她非常焦慮地告訴我，她說什么我都順從都照做，都沒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她極度懷疑我在外面肯定到處吃虧被人欺負。我心想，我的媽您真想多了，我要怎么跟您解釋我對您百依百順因為您是我的媽，又不是四海之內皆我媽。我有時發現我罵別人的語氣，跟您年輕時罵人的節奏可是一毛一樣的都不知道遺傳了誰。退一萬步說，如果聲音有重量，常人一句話一兩重，我媽一句話五百斤，這能一樣嗎，能嗎？嗎？！好歹她也是個明白人，她也承認，即便懟人無法協助改善，她就是忍不住想講。 那么大的火力，我媽當然不能只是懟我了，整天對牛彈琴那有什么意思，我又那么……?！捳f拍照前我媽想去攝影棚探店，結果攝影師發的定位只是個園區位置，沒有具體門牌號。出發前兩天我媽給攝影師打電話他沒接。前一天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媽就語音留言也沒人回。第二天我媽到了園區打電話給攝影師還是沒接。然后我媽到處問路問到了攝影棚別墅的門牌號去敲門還沒人開。于是更用力敲門，可還是沒人開。最后據說我媽在門口生生坐等許久終于等來攝影師開了門。聽我媽說故事說到這里我就心想，攝影師兄弟你攤上事兒了，你攤上大事兒了，你敢不接我媽電話還不給我媽開門……您最好上輩子拯救過銀河系，方能安度此劫。不然你的工作室和攝影棚估計得用我媽的名字命名來感激她放過你的再造之恩……據說我媽就對著他各種激烈表達和瘋狂語言輸出。都說她一句話五百斤重，我相信整個攝影棚工作室別墅已經被她轟炸得夷為平地寸草不生，來年耕田都長不出個豆苗。我只記得我聽到，我媽見到攝影師老婆兼工作室經理時，就對攝影師說，這么多年沒找你拍照，你老婆沒怎么變，你變那么難看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我跟我媽說咱再怎么背后說他難看也不能當面說人家難看呀。我媽說就是被攝影師氣不打一處來，況且男的嘛，說他難看有什么關系。我說吧，當然有關系啦！又不是四海之內皆你女兒才沒關系。我媽后來拿了一大摞這位攝影師以前幫我倆拍的照片，逐張點評，這些修圖修過頭了，那些動作沒擺好，這些那些表情不自然……這般如此，如此這般，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說你覺不覺得攝影師到現在都沒想通為什么你一邊嫌棄他的照片，一邊又不辭辛勞隔了好幾年還專程找他拍我。媽說，就是因為認可他的拍攝技術所以要沖到他面前把可以改進的地方一股腦兒掰扯清楚呀！好的，我懂，嫌貨就是買貨人嘛。但我怕你嫌棄得太兇了，影響人家攝影技術的發揮。 攝影師大哥不如一起來喝杯酒冷靜冷靜。 我有個瑞士拳友德瑞克說他每次回媽家，或者他媽媽來新加坡找他，他最多可以忍受跟母親同在一個屋檐下呆倆星期。據說一般見面第二天他母親就會跟他吵以及不停地念叨他。怎么跟我媽說這事時聽起來總像在影射她，因此總得給倆媽一點區分度才行。然后我告訴我媽，德瑞克40歲生日時她媽媽就念他，四十歲了還沒女朋友難道準備以后自己一個人死？！我媽說，哎呀這德媽媽就真是過頭了，簡直有點像馮唐他媽，瞧把孩子說的。鄧哥說他媽總愛吼他，我說小時候我媽也吼我。鄧哥說不，你媽再怎么能吼都是業余組，我媽咆哮起來可專業了，如果有咆哮比賽她妥妥國家隊，能去吼翻地球五大洲為國爭光。這令我想起馮唐，據說在他母親去世后籌備著寫一本書，叫《我媽罵過的所有的街》。可能我的朋友群里人均有半個難搞的媽，也就是平均每倆媽就有一個不好對付。估計天下很多媽都一樣吧?? 怎么說呢，這是我媽以前，在那個沒有美顏沒有ps的年代，顏值硬控的照片。看出來了吧？！本文的中心思想其實是，顏值即正義，極高顏值代表極度正義。長得好看，說什么都對；長得極度好看，說什么都非常對！我媽這么美，我寫什么都會很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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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大人相處的求生欲手冊（二）

黃巍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