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謝幕時分

薛仲舒

一林深端起紫砂壺時，壺嘴騰起的熱氣在晨光里凝成一道白練。他特意將每周三的晨會推遲半小時，這個時間窗足夠處理完昨夜從全球五大交易市場傳來的鎢精礦報價單。集團大廈36層的落地窗外，朝陽正從CBD的鋼鐵叢林中掙出血色。紅木辦公桌上那盆建蘭突然顫動起來，林深的手指在計算器按鍵上懸停半秒，聽見電梯間傳來熟悉的軍靴落地聲。"林總的茶，還是這么講究。"周振邦徑自推開胡桃木門，肩章上的將星在晨光里泛著冷芒。老將軍枯瘦的手指拂過案頭那套建水紫陶茶具，青瓷蓋碗里浮著半片單樅茶葉，像擱淺在琥珀里的孤舟。林深起身時西褲的褶皺都沒動一下，"老首長該提前說一聲，我讓秘書備武夷肉桂。"他眼角余光掃過保險柜側面的電子屏，那里顯示著十分鐘前剛更新的海外股東名冊——三家離岸公司的注冊地都在維京群島。"一將功成萬骨枯啊。"周振邦突然用指節叩響紅木桌面，震得茶湯蕩起漣漪，"當年你在稀土整合戰里埋的暗樁，現在怕是銹得拔不出來了吧？"老將軍從軍裝內袋摸出個牛皮信封，封口火漆印著某涉外律所的LOGO。林深捻著茶則往壺里添茶的動作絲毫未亂。他當然認得那個標志，三年前正是這家律所幫法國埃赫曼集團起草了對贛南鎢礦的并購要約。當時他在董事會上用了四十分鐘闡釋"戰略資源非賣品論"，會后卻讓財務總監秘密增持了南非鉻礦的期權合約。"上周東京交易所的鎢期貨合約突然增倉30%。"周振邦從紫砂壺嘴扯出一縷茶香，"聽說有家瑞士資管公司，專門收購退役軍官的養老金賬戶。"茶水注入公道杯的聲響突然變得粘稠。林深想起上個月在蘇黎世秘密約見的那個猶太裔交易員，對方西裝翻領上別的鎢鋼徽章，在雪茄房的暖光里泛著幽藍。"您當年教我的，打殲滅戰要先斷補給線。"林深將茶湯分入兩個卵杯，"不過現在商場上流行的是——"他故意讓杯底在紅木上擦出尖嘯，"圍點打援。"周振邦突然笑起來，露出兩顆鑲鈷合金的臼齒。老將軍從公文包抽出份帶國徽封面的文件時，林深注意到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缺了個角——那是2008年稀土價格保衛戰時，自己親手砸在談判桌上的。當保密電話在抽屜里震動第三聲時，林深終于瞥見文件扉頁上的"鎢礦出口配額"字樣。他起身關窗的動作帶起一陣風，那盆建蘭的葉片突然齊刷刷指向東南方——正是集團在江西秘密建設的戰略儲備庫方位。"十個將軍換不來的位置，坐著硌骨頭吧？"周振邦將冷透的茶湯潑進青瓷水盂，濺起的水花在晨光里綻成金色蛛網，"聽說最近有批加拿大勘探隊，在非洲碰巧找到了跟你手上相似的鎢礦脈。"林深握住了抽屜里的加密手機。三分鐘前安全部剛傳來消息，集團海外事業部有個副總工程師在溫哥華轉機時消失了十二小時。他忽然想起今晨收到的匿名花籃，白色鳶尾花里藏著張磁卡，此刻正鎖在身后的油畫暗格里。當周振邦的軍靴聲消失在電梯間時，林深打開了保險柜里的衛星加密頻道。他對著鏡頭整理領帶的動作，讓東南亞某座島嶼上的狙擊手扣下了扳機第一道火。二鎢鋼袖扣劃開《富春山居圖》卷軸時，林深聞到了氧化錸的金屬味。這味道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白云鄂博礦區，工人們用硝酸浸泡稀土礦時騰起的黃煙。磁卡插入讀卡器的瞬間，顯示屏泛起鎢絲燈般的昏黃。瑞士信貸V-3092賬戶的流水像毒蛇吐信，五年間七億美元化作無數細流，滲入三十六個離岸空殼公司。林深注意到其中兩筆匯款標注著"藝術品修復"，收款方是蘇黎世大學東亞研究所——正是上周給他寄送匿名花籃的地址。"林總，海外并購部的賬目有問題。"蘇倩推門而入時，高跟鞋在地毯上碾出新月形凹痕。財務總監將平板電腦轉向他，屏幕上是兩份并排的資產負債表，"他們在剛果金的銅礦項目，同一批采礦設備記了兩次賬。"林深的目光掃過蘇倩耳后的肌膚，那里殘留著極淡的鳶尾花香。三天前安全部報告，溫哥華機場免稅店監控顯示，消失的副總工程師曾購買過同款迪奧曠野香水。"把審計范圍擴大到贊比亞的鈷礦運輸線。"他將磁卡推過桌面，屏幕熒光在蘇倩的梵克雅寶項鏈上折射出六芒星。這條阿爾罕布拉宮系列新品，鑲嵌工藝足以容納三枚納米級拾音器。視頻會議提示音突然炸響。東南亞錫礦精煉廠的監控畫面里，戴黑色頭套的狙擊手正用槍管撥開棕櫚葉。林深注意到對方左手小指缺失——那是2019年贊比亞礦難留下的標記，當時安全主管趙振的斷指與二十噸鎢精礦同時沉入卡里巴湖。"林總，三號熔爐..."駐廠經理的尖叫被子彈擊碎，攝像頭在火光中翻轉著墜地。最后一幀畫面是狙擊手脖頸處的紋身：北斗七星第三顆天璣星的位置，紋著林深辦公室的經緯度坐標。蘇倩突然按住太陽穴，梵克雅寶四葉草墜子裂開細縫。窗外傳來蜂群般的嗡鳴，十七架微型無人機在落地窗外結成矩陣，機腹的激光發射器在防彈玻璃上燒灼出焦痕。"帶我去地下金庫。"林深扯松領帶，鎢鋼紐扣在桌面彈跳著滾向蘇倩腳邊。當紐扣表面浮現出納米級全息投影時，財務總監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她昨晚在陸家嘴公寓與猶太交易員接吻的實時畫面。暴雨突至，雨點擊打在無人機金屬外殼上奏出安魂曲。林深用茶針挑開建蘭盆栽的腐殖土，藏在根須間的信號干擾器正在發燙。他忽然想起周振邦潑茶時的手勢，老將軍食指上的茶漬，在青瓷水盂里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北京地下17層的電梯需要三重生物認證。林深將眼球貼近掃描儀時，想起了蘇倩今晨在虹膜鎖前流下的那滴淚——低溫鋰離子電池在零下二十度才會出現的電解液結晶。周振邦的翡翠扳指殘片躺在鉛盒里，像半枚被咬碎的月亮。林深用鑷子夾起SD卡時，防輻射服袖口的鈹銅合金與卡面擦出藍火。2008年的加密文件在屏幕上鋪開，二十二家稀土企業的公章印鑒在電子文檔上滲出血色。"當年我們合并的是二十三家。"陰影里傳來砂紙摩擦般的嗓音。穿鉛灰色防護服的老人掀開面罩，露出被放射性灼傷的臉——稀土大王鄭西坡，七年前死于肝癌的傳奇人物。林深看向隔離室角落的蓋革計數器，數值始終停留在安全閾值。鄭西坡的假眼球是用鈰玻璃打造的，在幽藍的輻射警示燈下泛著綠光，"有人把廣晟有色的并購檔案吃了，連人帶紙化在王水槽里。"通風管道突然傳來金屬刮擦聲。林深舉起紫外線手電筒，在合金濾網上照出數十粒熒光綠點——加拿大勘探隊在剛果金使用的釔-88放射性示蹤劑，半衰期正好是三十三天。"他們在復刻2008年的屠殺。"鄭西坡的機械義肢敲擊著鉛墻，摩爾斯電碼轉換成四個數字：2023。這是當年引發稀土價格崩盤的拋售總量，精確到克的數字此刻正印在倫敦金屬交易所的鎢期貨合約上。林深突然扯開防護服領口，鎢絲材質的項鏈掛著個微型優盤。插入讀卡器時，地下儲備庫的立體投影在空氣中旋轉，某條隱秘通道正從燕山山脈延伸向渤海灣。警報聲撕裂鉛幕，鄭西坡的假眼球突然彈出，滾落在林深腳邊。虹膜紋路由銠粉繪制的拓撲圖上，某個坐標正在西沙群島附近閃爍。當林深撿起眼球時，通風口灑落的釔-88顆粒突然組成箭頭，指向他西裝內袋里的加密手機。手機屏幕自動亮起，蘇倩的生物識別遺囑正在公證處完成備案。在受益人簽名欄，林深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在包鋼集團使用的工號——那是段本該被鈾礦輻射抹去的記憶。南非鉻礦期權合約在林深指尖化為灰燼時，倫敦金屬交易所的電子鐘剛好跳過格林尼治時間零點。大屏上的鉻價曲線突然抽搐，K線圖化作千萬只鐵青色蜈蚣，啃食著所有空單合約。"玄武計劃啟動。"林深對著衛星電話說。贛南鎢礦井下三百米處，周振邦正用將官證抵住環保局長的咽喉。老將軍身后，1963年版《戰略金屬儲備條例》在礦燈下泛著尸衣般的慘白。上海自貿區保稅倉庫，蘇倩的香奈兒外套掛在生銹的集裝箱角。海關X光機顯示箱體內壁附著著鎢-184同位素標記，這種用于核潛艇消聲瓦的特殊材料，此刻正隨著她的體溫蒸發出死亡信號。林深劃亮火柴，火苗里浮現出猶太交易員在終南山礦洞的身影。當比特幣錢包地址被焚毀時，洞內的鎢礦精煉設備突然啟動，冷卻池里浮起七具佩戴加拿大徽章的死尸。暴雨灌進會議室那刻，林深按下了309人視頻會議的中斷鍵。十一個異常數據包在防火墻里炸開，化作滿屏櫻花飄落。每片花瓣都是封辭職信，董事們的電子簽名在花蕊里潰爛成蛆蟲。"該收網了。"周振邦的軍靴踏碎滿地櫻花，武裝押運車尾燈把會議室染成血泊。當1950年代蘇聯專家手繪的礦圖展開時，林深嗅到了鄭西坡假眼球里的銠粉氣息——那味道與溫哥華機場的兒童棒棒糖如出一轍。三暴雨沖刷著蘇倩的骨灰盒，鎢合金表面的水珠折射出七重虹光。林深站在終南山礦洞的暗河邊，手中握著的微型膠卷正在溶化，瑞士實驗室的鎢同位素提純公式隨溪水流向地心。猶太交易員的比特幣錢包懸浮在洞窟穹頂，1372枚虛擬貨幣的熒光照亮巖壁上鐫刻的《孫子兵法》——火攻篇第十二段被人用指甲反復劃刻。"你知道鎢的熔點是多少嗎？"林深突然開口，聲音在鉻鐵礦脈間碰撞出火星。他解開襯衫第三顆紐扣，露出心口處的條形碼，那是二十年前在白云鄂博礦區當核算員時烙下的印記。猶太交易員摘下鉑金袖扣，露出小臂上的天璣星紋身："3407攝氏度，正好是洲際導彈鼻錐的耐溫極限。"他的中文帶著慕尼黑啤酒館的渾濁尾音，"但人心比鎢脆弱多了，比如那個為你修改七次遺囑的女人。"林深抬腳碾碎洞內的北斗七星定位器，西沙群島的坐標數據順著靴紋滲入礦土。當加密手機響起周振邦設定的警報頻率時，他朝著猶太人的眉心拋出一枚鎢鋼骰子——六個面刻著同一串數字：20100808，廣晟有色并購案塵埃落定的日期。槍響在礦洞中化作連綿的金屬蜂鳴。林深看著對方墜入暗河，水面浮起的血沫里游動著加拿大勘探隊的DNA片段。他拾起猶太人遺留的雪茄盒，夾層里蘇倩的婚戒內側，用納米雕刻技術藏著瑞士信貸V-3092賬戶的終極密碼。回到集團大廈時，反季盛開的櫻花正在舔舐防彈玻璃。林深將翡翠扳指殘片投入紅泥火爐，2008年的原始協議在青焰中顯形又消散。周振邦的加密頻道突然激活，老將軍的虛影在硝煙中念誦《滕王閣序》："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當電子表決器的摩爾斯電碼破譯完成，林深對著滿室董事露出稀土整合戰時的微笑。鎢鋼袖扣崩開瞬間，309個視頻窗口同時播放起溫哥華機場的真相——副總工程師的女兒含著棒棒糖，胸牌上的鎢-184同位素標記正在消融。"一將功成..."林深扯斷北斗七星項鏈，鎢珠滾落地面的聲響驚飛了棲息的夜梟。年報數據流在屏幕上重組為1950年代的蘇聯礦圖，西沙群島的坐標自動生成新的加密協議。櫻花謝幕時分，他鎖上辦公室的檀木門。建蘭盆栽深處，蘇倩藏的第四重賬本正在發芽。鎢絲燈漸暗的剎那，有人看見林深化作一柄唐刀，沿著北斗天璇星的軌跡劈開了太平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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