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辭

詩酒田園（楊曉良）笙歌夢境

關中道的風，恰似靈動的精靈，悠悠掠過塬坡之際，總愛于老柏樹的枝丫間俏皮地打幾個旋兒。我靜坐在新宅的門檻上，目光悠然投向遠方，只見暮色宛如一層輕柔的蜜色薄紗，緩緩給八里塬披上。而那三株柏樹，宛如忠誠的衛士，依舊默默守著廢窯洞的殘垣斷壁。它們恰似三支飽蘸歲月墨汁的狼毫，于青灰色如宣紙般的天幕之上，書寫著無人能懂的草字，那字跡，仿佛在訴說著歲月深的故事。 十六歲那年，那紅五星帆布包不經意間蹭過柏樹皮，那粗糲的觸感，恰似爺爺掌心那層厚厚的老繭，帶著歲月的滄桑與溫暖。爺爺往我包里輕輕塞了把柏葉，聲音里滿是關切：“碾碎了鋪在草席下，蟲蟻就不敢近身啦。”火車“哐當哐當”地載著我向城里疾馳而去，車窗外的塬坡漸漸縮小，仿若巴掌一般大小。唯有那三棵樹，猶如三根纖細卻堅韌的縫衣針，將我的年少時光，細細密密地縫在了塬崖之上，成為我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 在工廠里，那無情的齒輪不知疲倦地咬碎了晨昏，我每日握著搪瓷飯盒，穿梭于廠房之間。每當蒸汽裊裊升騰，總會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柏香悄然鉆進鼻翼——是哪個工友懷揣著老家的柏木梳子嗎？那柏香里夾雜著機油味，恰似塬坡與城市匆匆打了個照面，而后又各自陷入沉默，仿佛在彼此訴說著難以言說的故事。 爺爺離去的那日，菜地里的西紅柿宛如一群調皮的孩子，正奮力把青果舉過頭頂。他卻倒在了壟間，手里緊緊攥著的野草，還滴著清晨的露珠，指甲縫里的黃土，似乎比往年更深了些，仿佛藏著他一生對土地的眷戀。我得知消息后，連夜心急如焚地往回趕。塬坡上的月亮，白得好似結了一層霜，透著絲絲苦味。老柏樹的影子在崖壁上搖曳不定，宛如爺爺臨終前那微微顫動的睫毛，帶著對塵世的不舍。 棺木用的是西頭那棵最為粗壯的柏樹，那一圈圈的年輪里，竟還嵌著我七歲時的牙印——那年，我啃著窩頭，像只小猴子般爬上樹，卻不小心磕在了樹干上，疼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爺爺見狀，卻笑著安慰我：“樹呀，得帶點人氣兒，才活得旺呢。”棺木上散發的柏香，混合著新刨木屑的味道，恰似他生前每回砍完樹，衣襟上沾染的獨特氣息，那氣息將我緊緊裹住，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仿佛爺爺的身影還在眼前。 母親遷戶口那天，老窯洞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宛如一聲沉重的嘆息，吐出半筐去年冬天的柏枝。它們表皮已然發黑，裂紋里嵌著陳年的灰塵，恰似爺爺蜷在墻根打盹時，不經意露出的半截煙袋桿，滿是歲月的痕跡。后來，哥哥從部隊寄來照片，照片的背景是高樓大廈，可我的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盯著他的領口，仿佛能透過那領口，看見塬坡的柏葉在風中輕輕舞動，勾起我無盡的思念。 再一次回到故鄉，窯洞已坍塌成一攤碎土，唯有那三棵樹，像巨人般頑強地撐著天空。最低的枝丫無力地垂到殘墻上，恰似一只永遠伸不出的手，想要抓住往昔的歲月。新宅的墻基用的是塬上的土，篩土時，竟篩出半片柏葉，那葉脈還透著二十年前的光，宛如一段凝固的時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夾進爺爺的舊賬本，里面還夾著張泛黃的工分票，背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柏枝三捆，抵工分半分”，那字跡，仿佛在訴說著過去的艱辛與溫暖。 此刻，我用粗瓷碗泡著陳茶，看著熱氣悠悠漫過碗沿，恍惚間，又見爺爺蹲在老窯洞前磨斧頭，那飛濺的火星，恰似撒了一把未燃盡的青柴屑，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刀刃劃過青石板的聲響，與塬坡的風交織在一起，在碗底蕩出細小的漣漪——那漣漪，就如同我少時幫爺爺扶著斧頭時，掌心震出的麻感，帶著熟悉的溫度。 風，又輕輕吹起，干枯的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老柏樹的枝葉則搖出沉郁的“嘩嘩”聲，仿佛是誰把半世紀的月光細細揉碎在葉間。我緩緩伸出手，輕輕觸碰樹干，那皸裂的紋路里，嵌著半個世紀的風雨，粗糙得恰似爺爺最后握住我的那只手，滿是歲月的磨礪。暮色中，它們的影子悠悠漫過新宅的矮墻，在地上織出交錯的掌紋，那掌紋，是歲月的批注，是斧頭與時光相擊的悠悠回聲，訴說著往昔的點點滴滴。 塬坡上的草木，一茬又一茬地更替著，唯有這三棵樹，將每一道砍痕都精心雕琢成了歲月的年輪。去年冬天修剪的柏枝還靜靜堆在檐下，新抽的嫩芽在春日里油亮亮的，恰似從舊柏葉的褶皺里孵出的璀璨星子，又仿若爺爺當年看我時，眼里閃爍著的那溫暖光芒。 原來，世間最堅韌的活法，并非永不受傷，而是讓傷口在時光的長河里慢慢釀成琥珀，讓疼痛順著根須，深深地扎進更深的土地。夜色，漸漸濃重起來，我緩緩起身，走進屋內，卻仿佛聽見老柏樹在身后輕輕嘆息——不，那不是嘆息，是塬坡的風穿過樹洞，悠悠哼著一支沒有詞的舊歌。歌里，有青柴燃燒的裊裊青煙，有粗瓷碗里的淡淡粗茶，還有那個永遠停留在六十二歲夏天的人，他的音容笑貌，永遠刻在了我的心間。 而我深知，只要塬坡的風還在溫柔地替老柏樹梳頭，只要春天還會在砍痕里插上生機勃勃的新綠，有些根，便會在時光的巖層下，堅定不移地朝著太陽的方向，繼續生長出飽含深情的年輪詩行，書寫著生命的傳奇與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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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酒田園（楊曉良）笙歌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