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獨生子女的父母們老了。這"老"字來得突兀,又似乎順理成章。先是白發(fā)爬上鬢角,繼而腰背彎曲,后來便連走路也遲緩了。他們的子女,那些曾經(jīng)被捧在手心的獨苗,此刻正奔波于城市的各個角落,為生計所迫,竟至于無暇顧及生身父母。</p><p class="ql-block">我每每走過那些新建的敬老院,白墻紅瓦,倒也整齊,只是鐵門緊閉,仿佛里面關著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些被社會藏起來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有一位中學教師,教了一輩子書,桃李滿天下,如今桃李各自結了果,散在四方,倒把他剩在了一處。兒子在北京,是個程序員,終日與代碼為伴,去年升了職,加了薪,卻更抽不出時間回鄉(xiāng)。老爺子起先不肯去敬老院,后來跌了一跤,便由不得他了。</p><p class="ql-block">敬老院的日子如何?我因給親戚看病去過一次。房間很小,三張床,一個柜,一扇窗。窗外可見一角天空,灰的。我的親戚股骨頸骨折,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錢包,我問她"這里還好嗎,"她說,"有人做飯,有人打掃,病了也有人管。"</p><p class="ql-block">我問她還缺什么。</p><p class="ql-block">"不缺什么,"她搖頭,"就是……"話到嘴邊又咽下,轉而問一起去的人,她的兄弟,"你說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來看我呀"</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的敬老院比以前多了,條件也好了。政府撥了款,社會捐了錢,電視、空調、洗衣機,一應俱全。二一年我在成都觀摩過四川長江醫(yī)院的康養(yǎng)中心,老人們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曬太陽,表面上看,倒也有幾分熱鬧。只是每到傍晚,總有人站在門口張望,明知不會有人來,卻還是要等。</p><p class="ql-block">我看到一位有些癡呆的老太太,常常認不出人,卻記得兒子的電話號碼。她每天要給兒子打三個電話,早晨一個,中午一個,晚上一個。兒子起初還接,后來便常常"正在通話中"了。護士們知道,卻不忍說破,就由著她一遍遍撥那個偶爾會接通的號碼。</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計劃生育放開了,二胎、三胎都允許了??缮B(yǎng)一個孩子要多少錢?多少精力?多少時間?年輕人算了算賬,大多還是搖頭。房價、學費、醫(yī)療費,三座大山壓著,連自己都活不明白,哪敢再帶一個生命來受苦?</p><p class="ql-block">一位熟人的女兒三十五歲,結婚六年,一直沒要孩子。她母親天天催,她卻說:"媽,您當年養(yǎng)我一個都累成那樣,現(xiàn)在我要是生了,您還得幫我?guī)?,您受得了嗎?quot;母親無言以對。她想起自己當年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的日子,天天像打仗,三十多歲就生了白發(fā)。如今退休了,卻要去給女兒當保姆嗎?</p><p class="ql-block">當下敬老院里的老人們,大多經(jīng)歷過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一個,以為老有所養(yǎng)。如今老了,卻發(fā)現(xiàn)那個"所"字后面空蕩蕩的。國家管不了這么細,兒女顧不了這么全,只能自己管自己,直到管不動的那天。</p> <p class="ql-block">和我住在一個單元19樓的老爺子最是硬朗,老伴癱瘓在床,八十多歲了人弄得油頭垢面,衣服臟得能照見人的影子,但還得自己洗澡穿衣。他兒子在外地,幾年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放一些錢便走,有一次老爺子在小區(qū)門口對要走的兒子說:"你放這些錢做什么?不如回來住幾天。"兒子滿口答應,明年一定。</p><p class="ql-block">明年復明年。</p><p class="ql-block">和我同一單元還有一位王姓人,兒子在西安買了房,背了三十年貸款,妻子剛生了二胎,開銷陡增。老王妻子退休后一天不出家門,為了緩解孩子的壓力,也讓妻子能健康的生活,他們買掉平?jīng)龅姆孔尤ノ靼埠蛢鹤油?,不足兩月,婆媳矛盾激化,老王又嫌城里空氣不好,?zhí)意要回來。無奈之下,只好找了家條件尚可的敬老院,每月支付兩千多元,這點錢對他而言還算能接受。后來見到他總是沉默,一句話也沒有,有時又絮絮叨叨說些養(yǎng)老院里的事,末了總要加一句"你忙去"。我聽得出他話里的期盼,卻也只能假裝不懂送幾句安慰。</p> <p class="ql-block">新政策下來了,鼓勵生育,補貼養(yǎng)育。電視里專家們侃侃而談,說這將改變?nèi)丝诮Y構,緩解養(yǎng)老壓力。老人們看了,有的點頭,有的搖頭。他們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等這些新生的孩子長大成人,他們早就不在了。</p><p class="ql-block">康養(yǎng)中心的夜晚格外漫長。老人們早早睡下,卻常常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睡。有的會默默流淚,有的則盯著天花板發(fā)呆。他們思念子女,卻又不敢過多打擾。這種矛盾心理日夜折磨著他們,卻無人可以傾訴。同屋的老人也有自己的煩憂,護工們忙于工作,無暇傾聽,子女們則遠在他鄉(xiāng)。</p><p class="ql-block">我原單位的一位同事是少數(shù)不愿入住敬老院的老人之一。她沒有結婚,堅持獨自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盡管腿腳不便,仍自己買菜做飯。有個外甥偶爾來看看,也幾次三番勸她搬去敬老院,她都拒絕了。"我在自己家里自在,去那里等死嗎?"她對鄰居這樣說。后來她在家中跌倒,躺了一天才被發(fā)現(xiàn),送醫(yī)后不久便去世了。外甥在姨母靈前哭了幾聲,便理所當然的繼承了財產(chǎn)。</p><p class="ql-block">錢能買來護理,買不來親情;政策能調整人口,調整不了人心。獨生子女們也不容易。上面四個老人,下面一個孩子,中間還夾著房貸車貸。他們像是夾心餅干里的那層奶油,被壓得扁扁的。他們只能在別的城市,抱著自己的孩子,用無以言說的心情講述著爺爺奶奶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有個朋友對我說:"每次接到爸媽電話都害怕,不是他們病了,就是家里什么東西壞了。我人在外地,能怎么辦?只好花錢請人,錢花了,心里還愧疚。"</p><p class="ql-block">我曾問新民路老年公寓的負責人,這些老人最需要什么。他想了想說:"不是錢,不是物質,而是陪伴。"但陪伴恰恰是這個快節(jié)奏社會最稀缺的資源。子女們忙于生計,孫輩們忙于學業(yè),誰又有多余的時間分給這些已經(jīng)退出社會舞臺的老人呢?</p> <p class="ql-block">冬天來了,我再次去的時候老年公寓里的老人又少了幾個。生老病死,本是常態(tài),只是有些人的離去格外寂靜。沒有哭聲震天,連財產(chǎn)也無人爭,有的只是一通電話,一個簽字,一場簡單的告別式。</p><p class="ql-block">夜幕降臨,敬老院的燈光次第亮起。老人們在各自的房間里,有的看電視,有的聽廣播,更多的則是早早躺下。他們數(shù)著日子,等待子女的下一次探望,或是等待生命的終結。無論哪一種等待,都充滿了無奈與辛酸。</p><p class="ql-block">政策會變,時代會變,唯有人之常情不變。老人盼子女,子女愁生計,這個死結,不是放開生育就能解開的。</p><p class="ql-block">春天再來時,敬老院門前的櫻花又開了。粉白的花朵紛紛揚揚,落在那些無人坐的長椅上,安靜得很。</p><p class="ql-block">但愿天下老有所依。這愿望看似簡單,實現(xiàn)起來卻如此艱難。當獨生子女父母們老去,他們的依靠在哪里?在子女疲于奔命的背影里?在敬老院冰冷的床榻上?還是在政策調整后遙遠的未來中?而這一切就是我的未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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