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世相

黃河黎民

小山城的天氣，像極了任性孩童的臉，說變就變。清晨時分，天空還垂著愁容滿面的鉛灰色云層，細雨如絲，將青石板路面洗得油亮。那些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的石板，在雨中泛著幽幽的青光，倒映著匆匆而過的行人身影。屋檐滴水成簾，敲打在鐵皮雨棚上，奏出一曲叮咚作響的晨曲。待到九點光景，太陽卻忽然從云縫里探出頭來，將金色的光芒灑向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仿佛一個破涕為笑的娃娃，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嘴角卻已綻放出明媚的笑容。 陽光穿透薄霧，將河面鍍上一層碎金。幾只白鷺掠過水面，翅膀尖兒輕點漣漪，驚醒了沉睡的河水。岸邊的柳樹舒展開嫩綠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少女梳理著長發(fā)。遠處山巒如黛，云霧繚繞其間，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市集街邊上，攤販們?nèi)缬旰竽⒐桨忝傲顺鰜怼Ｙu蔬菜的老農(nóng)身旁，整整齊齊碼著幾口玻璃缸，里面泡著自家腌制的醃魚醃肉，油亮的表皮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散發(fā)著濃郁的醬香。那些醃魚的魚鱗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魚眼已經(jīng)干癟，卻仍倔強地睜著，仿佛在訴說著它們最后的倔強。醃肉則被切成整齊的條塊，肥瘦相間，紅白分明，表面結(jié)著一層晶瑩的鹽霜紅辣椒粉。 賣米的攤位上，除了顆粒飽滿的新米，還擺著一筐筐剛出鍋的糍粑和粽子。糍粑雪白如玉，冒著騰騰熱氣，攤主用沾了水的棉線熟練地將其切成小塊，露出里面細膩的米粒紋理。粽子用青翠的竹葉包裹，細繩捆扎得棱角分明，解開后露出金黃的糯米，夾雜著紅豆或臘肉，香氣撲鼻。糯米香氣混合著竹葉的清香，在空氣中氤氳開來，勾起了路人的饞蟲。賣魚蝦的販子最是熱鬧，盆里的泥鰍黃鱔扭動著滑膩的身軀，時而濺起水花，打濕了圍觀者的褲腳。旁邊必定少不了一盆螺螄肉和一籃子油發(fā)豆腐，那是下酒的好菜。螺螄肉浸泡在清水中，一粒粒黑亮如珍珠，攤主正用竹簽熟練地挑出肉來，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油發(fā)豆腐金黃酥脆，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小孔，仿佛在無聲地邀請著食客。屠夫們的攤位穿插其間，案板上鮮紅的豬肉掛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豬肉按部位整齊排列：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像大理石紋路般美麗，精瘦的后腿肉泛著玫瑰色的光澤，排骨上的軟骨白得透明。上方"正宗土豬肉"的招牌和微信收款碼形成鮮明對比，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這方寸之地奇妙交融。屠夫叼著煙，手中的砍刀在磨刀石上"嚓嚓"作響，火星四濺。 一輛滿載桔子的農(nóng)用車霸道地橫在街口，金燦燦的果實堆成小山，將本就不寬的街道占去大半。桔子表皮光滑，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有些還帶著翠綠的葉子，散發(fā)著清新的果香。趕集的人群摩肩接踵，像一條緩慢蠕動的長龍，在攤位間蜿蜒穿行。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熟人相遇的寒暄聲，交織成市集特有的交響樂。一位老太太蹲在路邊，面前鋪著一塊藍布，上面擺著幾把剛從山上采來的野菜，葉片上還沾著晨露。一個背著竹簍的苗族婦女，銀飾在行走間叮當作響，吸引了不少目光。好在城管在街口立了"禁止車輛通行"的牌子，才讓這條擁擠的街道勉強喘過氣來。這是山城每周一次的盛會，四鄉(xiāng)八寨的山民們背著竹簍，提著籃子，像歸巢的蜜蜂般涌向這里。他們帶來的或許只是幾把野菜、一籃雞蛋，卻為這座小城注入了最鮮活的煙火氣。沒有人能數(shù)清到底有多少人趕集，就像沒有人能數(shù)清河里的沙粒。集市上空飄蕩著各種氣味：新鮮蔬菜的泥土芬芳，醃制品的咸香，炸油條的油膩，還有行人身上混合著的汗水和洗衣粉的味道。 沿河的那片青石板廣場，今日被臨時劃為草藥市場。十多個草藥攤子一字排開，曬干的草藥散發(fā)著苦澀的清香。有曬得發(fā)黑的紅花，像一團團凝固的血；有盤曲如蛇的藤蔓，表皮皸裂如老人皺紋；有切成薄片的樹根，斷面呈現(xiàn)出奇特的年輪圖案；還有毛茸茸的不知名草葉，邊緣帶著鋸齒，觸手微刺。每個攤位前都擺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里面浸泡著各種顏色的藥酒，在陽光下折射出琥珀、瑪瑙般的光澤。深褐色的藥酒中漂浮著整條蛇或蜈蚣，令人毛骨悚然卻又忍不住多看幾眼；淺黃色的藥酒里浸泡著人參和枸杞，看起來溫和許多。"祖?zhèn)髅胤剑瑢Ｖ蔚驌p傷！""活血化瘀，藥到病除！""免費試用，無效不要錢！"郎中們的吆喝此起彼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郎中正給一位光膀子的漢子涂藥，那漢子肩膀上淤青一片，紫紅色的傷痕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格外顯眼。老郎中蘸著褐色藥液的手在上面來回揉搓，嘴里念念有詞，花白的胡子隨著嘴唇開合一翹一翹。漢子時而齜牙咧嘴，時而點頭稱是，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圍觀的人群發(fā)出陣陣驚嘆，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伸長脖子張望。誰也說不清這漢子是真正的患者，還是郎中請來的"藥托"，但見他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鈔票買下一瓶藥酒后，攤位前立刻又擠上來幾個躍躍欲試的人。 廣場東頭今日新添了個長條桌攤位，上面擺滿各式五金雜貨，最顯眼的是一排明晃晃的不銹鋼菜刀。陽光照在刀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攤主是個矮個子瘦長臉的小伙子，約莫三十出頭，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得飛快，像兩顆不安分的黑豆。他頭上戴著耳麥，聲音通過便攜音箱放大，在嘈雜的市集中格外刺耳。"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德國工藝，航天材料，一把菜刀傳三代！"他操著一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手里的菜刀"咔嚓"一聲將一根鐵絲斬成兩段，斷口整齊如機器切割，"看清楚了各位，這不是魔術(shù)，這是真功夫！"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驚呼，有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矮個子得意地揚起眉毛，變戲法似的從桌下掏出幾個塑料蚊拍："今天不為賺錢，就為交個朋友！前五位舉手的朋友，免費送高級蚊拍一個！"霎時間，十幾只手爭先恐后地舉起來，像一片突然生長的樹林。矮個子故作遺憾地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夸張得像個蹩腳的話劇演員："哎呀，說好五位，這都十幾位了。這樣吧，每人都有份，但得答應(yīng)幫我宣傳宣傳！"說著，他開始分發(fā)紅色塑料袋，"拿好袋子就是自己人，待會有大禮相送！"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像被蜜糖吸引的螞蟻。矮個子口若懸河，從菜刀講到人生哲學(xué)，從家庭瑣事講到國際形勢，時不時穿插幾個低俗笑話，惹得人群哄堂大笑。他承諾的"免費送菜刀"卻遲遲不見兌現(xiàn)，只是偶爾拋出幾個水果刮皮刀、塑料梳子之類的小玩意。一些等得不耐煩的人開始離開，但很快又有新的人填補空缺，人群始終保持著密集的狀態(tài)。就在這時，老聶蹬著他那輛漆皮剝落的小電動車來到了市集。他今年六十五歲，退休前是糧站的會計，自詡"精得狠"，街坊鄰居都叫他"鐵算盤"。老聶把車停在郵政局門口，習慣性地摸了摸褲兜里的老花鏡和錢包，那是一個用了十幾年的棕色皮夾，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這才邁著方步朝喧鬧的廣場走去。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像撒了一層銀粉。 "又在搞什么名堂？"老聶踮起腳尖往人群里張望，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矮個子正舉著一把菜刀，唾沫橫飛地講解什么"納米技術(shù)"、"激光開刃"，聽得老聶直撇嘴，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朵菊花。"騙鬼呢！"老聶心里暗笑，卻還是接過了遞來的紅色塑料袋和蚊拍。蚊拍塑料柄上印著模糊的商標，網(wǎng)面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劣質(zhì)貨。他打定主意要看看這出戲怎么收場，順便"薅一把羊毛"。老聶站在人群中，聞著周圍人身上的汗味和煙草味，聽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年輕時趕集的時光。矮個子又開始了新一輪表演："家人們！今天廠家直銷，虧本賺吆喝！這把價值599的菜刀，現(xiàn)在只要點贊關(guān)注，免費送！"他環(huán)視人群，目光在老聶身上停留了一秒，"這位大哥一看就是識貨人，您說是不是？"老聶沒想到會被點名，下意識地高聲應(yīng)和："好！好得很！"他這一嗓子中氣十足，引得周圍人都看過來。矮個子眼睛一亮，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順勢把老聶拉到前排："這位老哥有眼光！來，您試試這把刀！" 老聶騎虎難下，只得接過菜刀，裝模作樣地掂了掂。刀柄是廉價的塑料，握在手里輕飄飄的，沒有他廚房里那把老菜刀的沉穩(wěn)手感。"嗯，分量足，是好刀！"他硬著頭皮說道，聲音有些發(fā)虛。人群又是一陣騷動，有人開始往前擠，想看得更清楚些。矮個子趁熱打鐵，搬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炒鍋，鍋身上貼著閃亮的標簽："家人們看好了！這是最新科技麥飯石不粘鍋，商場專柜價1280，今天推廣價只要380，還送這把價值599的菜刀！"他邊說邊用鍋鏟在鍋里刮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看，一點不粘！"老聶盯著那個閃著金屬光澤的鍋，心跳突然加快。他老伴上周還念叨想換個新炒鍋，說超市里隨便一個都要兩三百，這還送把菜刀...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老伴驚喜的表情，聽到鄰居們羨慕的夸贊。矮個子適時地湊過來，身上的廉價古龍水味道沖得老聶鼻子發(fā)癢："老哥，您這么支持，我私人再送您個鍋鏟！"說著舉起一個鍍鉻的鍋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老聶顫抖著手掏出錢包，那雙手上布滿了老年斑和突起的青筋。他抽出四張百元大鈔，嶄新的紙幣在他指間沙沙作響："我要一套！"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矮個子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才接過錢，手指飛快地點了一遍，然后從腰包里找出一張二十的紙幣遞給老聶："老哥爽快！"他轉(zhuǎn)身從箱子里取出一套包裝略顯簡陋的鍋具塞給老聶，外包裝上印著的圖片已經(jīng)有些褪色，"拿好了，七天無理由退換！"他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敷衍，眼睛已經(jīng)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當老聶抱著沉甸甸的鍋具擠出人群時，耳邊還回蕩著矮個子激昂的推銷詞。他沿著河岸往家走，春風拂面，柳枝輕搖，幾只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仿佛在嘲笑他的輕信。陽光照在河面上，碎金般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心情卻漸漸沉了下來，像一塊石頭墜入河底。"這鍋...怎么這么輕？"老聶停下腳步，拆開包裝。所謂的"麥飯石鍋"不過是普通鋁合金鍋噴了層灰漆，鍋底已經(jīng)開始掉色，露出銀白的金屬。他用指甲輕輕一刮，就刮下一片灰色的涂料。那把"價值599"的菜刀，刀柄塑料毛糙，接縫處還有毛邊，刀刃處竟有個不易察覺的小缺口，在陽光下像一張嘲笑的大嘴。老聶站在河邊，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寫滿了愚蠢，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只剩下渾濁的懊悔。他想起自己剛才在人群中賣力吆喝的樣子，活像個職業(yè)托兒。原來不是他看穿了騙局，而是騙局早已看穿了他——看穿了他的貪小便宜，看穿了他的虛榮心，看穿了他想要在老婆面前炫耀的心理。 河對岸傳來孩子們嬉戲的笑聲，清脆悅耳，無憂無慮。一陣風吹過，柳絮紛紛揚揚地飄落，像一場小小的雪。老聶長嘆一口氣，那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整個人生的疲憊。他慢慢蹲下身，膝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將那個紅色塑料袋揉成一團，塑料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響聲，然后用力扔進了垃圾桶。金屬桶身被砸得"咣當"一聲響，驚飛了附近覓食的麻雀。老聶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陽光依然明媚，集市依然喧鬧，生活還在繼續(xù)。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二十元紙幣，忽然很想喝一杯。街角那家小酒館的老米酒，此刻想來格外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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