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淘盡山河骨

志誠君

呢稱志誠君美篇號 2806360 文/李培志（志誠君） 晨霧尚未散盡的歸元寺里，五百羅漢的面目在初夏濕氣中愈發朦朧。我悠閑的數著青磚上的裂痕，忽聽得藏經閣檐角鐵馬叮咚，驚起柏樹枝頭的斑鳩，撲棱棱掠過萬歷年間鑄造的青銅香爐。這場景竟與四十年前別無兩樣，——那時我尚是珞珈山下的青衫學子，在此抄錄弘一法師手書的 "華枝春滿" 楹聯。爐中殘香裊裊，勾連起李商隱 "此情可待成追憶" 的惘然，卻比不得寺后荷塘新綻的尖角，將六朝煙雨凝作一滴清露。 　　沿龜山北麓徐行，古琴臺的桐蔭篩下滿地碎金。相傳伯牙摔琴處，如今立著元代鐫刻的 "琴臺" 二字，筆鋒里猶帶楚地巫風的蒼茫。幾個少年在回廊里支起畫架，油彩斑駁間，子期聽琴的典故竟化作印象派的光斑。這倒暗合了《文心雕龍》"神與物游" 的妙諦，藝術的魂魄，原不必囿于形骸。江面傳來貨輪悠長的汽笛，驚飛畫布上未干的云雀，恍若嵇康《廣陵散》的余韻撞碎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 　　漢陽鐵廠舊址的爬山虎，正在銹蝕的鋼梁上編織新的年輪。我撫過張之洞題寫的 "華夏鋼源" 碑刻，指尖傳來光緒年間漢陽造的余溫。穿堂風掠過空蕩蕩的廠房，將百年前鍛打鋼鐵的轟鳴，譯作初夏蟬鳴的密碼。轉角處的門房大爺搖著蒲扇道："這些鐵疙瘩會說故事哩。"他身后斑駁的招貼畫上，"趕英超美"的標語已然褪成水墨般的青灰，倒是墻縫里探頭的狗尾草，擎著毛茸茸的綠穗向新時代致意。 　　渡輪犁開長江的綢緞，將漢陽門碼頭的市聲漸漸揉碎。憑欄望見晴川閣飛檐挑起幾朵積云，恰似崔顥當年"晴川歷歷漢陽樹"的詩箋被風掀起一角。對岸江漢關的鐘聲淌過水面，與渡輪引擎合奏出奇異的和弦。戴紅領巾的孩童指著龜山電視塔驚呼："看！黃鶴樓的影子！"滿船人皆笑，唯我暗自心驚，原來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的意境，竟在童言稚語中得了新解。 　　漢口老租界的廊柱爬滿凌霄花，法蘭西式陽臺上晾曬的臘魚，正與巴洛克浮雕上的小天使面面相覷。黃陂路的咖啡館里，留聲機哼著周璇的老歌，穿旗袍的老板娘卻捧著電子書讀《繁花》。這魔幻現實的光景，倒比王家衛鏡頭更耐尋味。 　　暮色漫過長江大橋時，我在漢陽造文創園的玻璃幕墻上，看見黃鶴樓與晴川閣的倒影彼此交疊。穿漢服的少女舉著自拍桿掠過，驚散光影中辛棄疾 "把吳鉤看了" 的孤鴻。忽有穿堂風起，卷來鸚鵡洲頭的漁歌，竟與手機直播的電子音色纏繞成奇異的復調。此刻方懂，范成大 "南浦春來綠一川" 的意境，不在柳色深淺，而在古老與現代的和解。 　　傍晚，二七長江大橋的鋼索將月光紡成銀紗。對岸工地的塔吊亮著猩紅警示燈，恍若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 的霓虹版本。樓下大排檔的老板支起投影儀，在剝蝦客的哄笑里播放《漢陽門花園》。當那句 "十年冇回家" 的漢腔響起，江風忽然捎來武昌魚的腥甜，混合著梔子花的香氣，釀成沈從文筆下湘西水手都沒嘗過的鄉愁。 　　清晨，慢踱至古德寺，圓通寶殿的尖頂正挑開霧靄。緬甸玉佛靜坐在哥特式穹頂下，接受晨練老人太極劍的朝拜。掃地僧揮動竹帚，將法國梧桐的落葉聚成卍字圖案。這佛門圣地的混血之美，讓人留戀難舍。香爐前合十的瞬間，忽悟張岱《陶庵夢憶》所言"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原是穿越時空的隱喻。 　　乘輪渡返回漢陽時，瞥見晴川橋下的漩渦吞沒半片朝霞。擺早點攤的婦人舀起熱干面的芝麻醬，金黃的油脂在瓷碗里旋出楚文化的圖騰。對岸工地打樁機的節奏，竟與歸元寺早課的木魚聲隱隱相和。這魔幻的協奏里，我忽然讀懂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深意——哪有什么古今之別，所有時光的碎片，都在長江水里淬成了永恒。 　　暮年方知，兩江四岸的骨相不在黃鶴樓的詩碑，而在漢陽鐵廠殘柱的斑駁銹跡里；不在東湖的瀲滟水光，而在漢口里份墻根滋生的青苔皺紋中。就像蘇東坡在赤壁江聲里聽出永恒，我這半百老叟，終于在長江與漢水的交匯處，看見所有浮華剝落后，這座城市裸露出青銅器般的質地——那是盤龍城遺址的陶片在月光下閃爍，是張之洞圖書館的舊書頁在江風中舒展，更是千萬武漢人將大江大河的脾性，釀成過早時，哪一碗滾燙的蛋酒。 配圖《沙湖世界花園展》攝影李培志文創李培志（志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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