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08年的6月，都江堰歸來直奔武侯祠，不巧武侯閉門謝客，旁邊錦里卻頻頻招手迎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錦里的光影是浮在青磚上的。日頭西斜時，檐角的風鈴驚醒了沉睡的影子，它們便順著雕花木門游走，掠過紅燈籠的褶皺，在糖畫藝人的銅勺下碎成金箔，又于茶博士的蓋碗中聚成琥珀。我總疑心這條街巷是浸在陳年酒甕里的，連石板縫里都沁著三分醉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武侯祠的紅墻夾道原是錦里的引子。轉過照壁，忽見滿街錦繡撲面而來：蜀繡繃子上游動的銀針正繡著芙蓉的魂魄，竹編燈籠的骨架里藏著月光的私語，皮影戲臺后老藝人的剪影與幕布上的刀馬旦重疊，恍若千年時光在此打了個轉。最妙是那些懸在檐下的臘味，咸香混著椒麻氣，在暮色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網住了南來北往的腳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街角老茶館的竹椅還留著體溫。跑堂的幺妹兒托著漆盤穿梭，蓋碗相碰的脆響里，茶客們的龍門陣便開了閘。穿藍布衫的老者搖著蒲扇，說三國舊事如數家珍；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捧著蓋碗，卻對著手機直播講解茶道。忽聽得堂倌一聲悠長的"摻茶啰——"，長嘴銅壺凌空劃出銀弧，沸水注入青花碗的剎那，我竟在裊裊水霧中望見了諸葛先生羽扇輕搖的模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暮色漸濃時，錦里才真正活過來。燈籠次第亮起，像誰打翻了胭脂盒，把整條街染得旖旎。糖油果子在油鍋里翻騰出琥珀色的漣漪，三大炮的"嘭嘭"聲驚飛了梁間的燕子。穿漢服的姑娘舉著糖畫從人群中穿過，發間步搖與風鈴合奏，糖絲在暮色里拉出金線，引得孩童們追著光斑嬉鬧。有賣花婆婆挎著竹籃輕喚"梔子花、白蘭花"，吳儂軟語混著椒鹽普通話，倒成了最地道的市井小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轉過九曲回廊，忽見一角飛檐挑著半輪殘月。戲臺上的川劇變臉正演到緊要處，油彩翻飛如蝶，水袖甩出滿天星斗。臺下看客時而屏息時而喝彩，瓜子殼落地的輕響都成了節拍。我忽然懂得，這方寸戲臺原是時光的任意門——武侯祠的松濤、浣花溪的鷗鷺、杜甫草堂的竹影，此刻都化作唱詞里的平仄，在鑼鼓點中起承轉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市深處飄來椒香，原是火鍋底料作坊在現炒牛油。紅艷艷的辣椒與金燦燦的漢源花椒在鐵鍋里翻滾，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卻讓路人的倒影愈發清晰：舉著自拍桿的旅人、攙著銀發老人的游子、背著畫夾的學子……他們的面孔在氤氳熱氣中忽明忽暗，倒比戲臺上的臉譜更耐人尋味。忽然有孩童舉著糖畫跑過，糖絲在月光下凝成琥珀色的橋，一頭連著李冰的都江堰，一頭通向此刻的煙火人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出錦里時，月已爬上西樓。回望那條流光溢彩的街巷，恍若望見蜀繡的背面——那些細密的針腳里，藏著蠶叢魚鳧的傳說，刻著金牛古道的轍痕，繡著望帝啼鵑的杜鵑。風過處，檐角銅鈴輕響，似在低吟：所謂錦城，原是千年時光織就的錦緞，而我們，不過是偶然停駐的流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歸途車載著滿袖椒香，忽見路旁竹影婆娑，竟與錦里茶肆的竹簾紋路無二。原來這座城的魂魄早滲進每塊青磚，每縷茶煙，每聲吆喝。那些走馬觀花瞥見的碎片，終將在記憶里發酵成酒，待某個月夜啟封時，醉倒的何止是天涯倦客？</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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