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遠處，五十六級臺階》</p><p class="ql-block">杜黎</p><p class="ql-block">——寫在母親節(jié)前夜</p><p class="ql-block">清明前的雨總在五十六級臺階上織網(wǎng)。我數(shù)著青苔斑駁的刻痕，忽見某道裂縫里嵌著半粒杏仁——那是母親分娩時咬碎的止痛劑，在六十年前的雨水浸泡里，竟釀成琥珀色的淚滴。</p><p class="ql-block">媽媽二十八歲那年冬月的夜，在老家的土屋里生下我。接生婆剪斷臍帶的煤油燈，把母親睫毛上的霜雪融成水珠。她腳下穿著家做布鞋踩著冰碴去挑水，扁擔(dān)壓彎的脊梁彎成月牙，卻總能把半碗小米兒糊糊喂成我嘴角的笑。七歲那年我攥著新書包帶子，卻看見媽媽蹲在灶臺前，用火鉗撥弄冷飯，鍋底青煙熏紅的眼睛里，落滿公社糧票剪成的雪花。</p><p class="ql-block">五十六級臺階通向村口老樹。媽媽總在晨霧里目送我遠行，舊布衫被山風(fēng)灌滿，像艘永遠啟航不了的船。那年我娶親時，她把嫁衣里子縫進千層底，針腳里藏著的棉絮，至今仍卡在我的喉頭。紅燭映著她鬢角白霜，她往喜被里塞棗子，卻把疼痛的冷汗藏進繡枕，任由喘息聲染紅掌心。</p><p class="ql-block">手術(shù)刀剖開她腹腔那日，五百毫升膿水滲進磚地縫隙。她竟一聲不哼的給我擦拭汗水，枯瘦手掌貼在我額角的溫度，至今仍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發(fā)燙。臨終前她執(zhí)意不讓我陪她，是不是這樣去見列祖列宗我才有體面？壽衣上的茶漬，是她最后留給我的奶香。</p><p class="ql-block">如今臺階上落滿桃核，那是她生前種下的樹結(jié)的果。每顆硬殼里都硌著未及訴說的悔疚：她臨終時嘴角的血漬被我當(dāng)成紅藥水擦拭，她平日里的絮語被誤讀成糊涂的囈語。那年進城整理鐵盒時，銀鐲子內(nèi)側(cè)的生辰讓我渾身戰(zhàn)栗——原來她來到世間時，也曾在某個春夜攥緊過自己的命運。</p><p class="ql-block">暮色漫過臺階時，山風(fēng)總卷來熟悉的絮語。我數(shù)著青苔里新生的菌菇，恍惚看見媽媽立在五十六級盡頭。藍色舊布衫洗得發(fā)白，卻比任何時候都鮮亮。媽媽懷里的襁褓變成泛黃老照片，指間纏繞的麻繩納出的鞋底化作漫天星斗。這次我終于敢放聲呼喚，媽……！聲波穿過五十六道年輪，在山坳里撞出回響——震落滿樹梨花，紛紛揚揚落成我霜白的鬢發(fā)。</p><p class="ql-block">桃樹又開花時，我學(xué)會用她遺留的頂針剝毛豆。金屬圈上凹陷的中指印痕里，蓄滿五十六年未曾干涸的晨昏。當(dāng)孫輩們喊著"三姥爺泡茶"，我總錯覺喉頭哽著半句"娘親"。檐角銅鈴輕響，五十六級臺階的露水里，忽然浮出她納鞋底時漏下的棉絮，正輕輕托住我顫抖的腳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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