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愛（紀(jì)實小小說）</p><p class="ql-block"> 文/安寶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爸爸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按輩分我叫姑媽。她十三歲那年，就嫁給了開灤趙各莊礦的曠工董順岐。</p><p class="ql-block">姑媽家有個大我三個月的兒子，叫董洪江。</p><p class="ql-block">那些年，家里窮得鍋底朝天，七八歲的我常被送去姑媽家“搭伙”。</p><p class="ql-block">說是走親戚，實則是給爸媽減輕一口人的口糧負(fù)擔(dān)。</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姑媽并非格外疼我，只是見不得孩子跟著大人遭罪。</p><p class="ql-block">第一次進(jìn)姑媽家時，我縮在門框邊不敢挪步。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發(fā)透，袖口磨出毛邊，指甲縫里還嵌著挖野菜時沾的泥。</p><p class="ql-block">姑媽一把將我拽進(jìn)屋，燒了滿滿一鍋熱水：“瞧瞧這小花貓臉，跟你哥站一塊兒，倒像從煤堆里撿來的親兄弟?！?lt;/p><p class="ql-block">她真把我們當(dāng)成雙胞胎養(yǎng)。</p><p class="ql-block">給洪江買買藍(lán)條背心時，必定多扯一尺布給我做件一模一樣的；趕集稱二斤豬肉，總要肥瘦對半分，肥的煉油給我補身子，瘦的留著給洪江解饞。</p><p class="ql-block">巷子里的嬸子總打趣：“順岐家倆小子，一個胖得像小福娃，一個瘦得像麻稈兒，虧你能養(yǎng)得這么周正。”</p><p class="ql-block">我七歲那年夏天，洪江哥去趙二小念書了，姑媽每天要去社區(qū)王姨家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班不讓帶孩子，我便被獨自留在姑媽的小院里。</p><p class="ql-block">那天日頭毒得能曬化地皮，蟬鳴吵得人心慌。我扒著門縫瞅了半晌，終于忍不住溜出門</p><p class="ql-block">——直到聽見巷口有人喊“無水莊村口出車禍啦”，我想看個究竟，撒腿往熱鬧處跑。</p><p class="ql-block">事故現(xiàn)場圍得水泄不通，大人們的嘆息聲里飄來“牛車驚了”“砸死個女娃”。</p><p class="ql-block">人，人山人海，我個頭矮，什么也看不到。在人群外繞了兩圈也進(jìn)不去。</p><p class="ql-block">這時，我忽然想起姑媽說過的話，“散會后就回來烙糖餅”，忙轉(zhuǎn)身往回走。</p><p class="ql-block">可來時靠左的路，回去時該靠右走，這是必須的。</p><p class="ql-block">日頭把青石板曬得發(fā)燙，我繞著陌生的胡同轉(zhuǎn)了三圈，喉嚨里冒火，眼淚先一步掉下來。我不知哭了多久，有雙粗糙的手掌替我擦去眼淚。</p><p class="ql-block">穿制服的警察叔叔把我?guī)нM(jìn)派出所，遞來的白面饅頭還帶著食堂的熱氣。他問我家住哪兒，我攥著汗?jié)竦囊陆牵选摆w二小自建工房二條十號”重復(fù)了兩遍。</p><p class="ql-block">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p><p class="ql-block">姑媽家的木門“咣當(dāng)”一聲撞在墻上</p><p class="ql-block">姑媽頭發(fā)散亂，布鞋跑掉一只，腳背上劃著血道子，正抓著鄰居嬸子的胳膊喊：“你們看見我家小子沒？穿藍(lán)條背心，脖子上有塊月牙疤……”</p><p class="ql-block">當(dāng)姑媽看見我從自行車后座蹦下來，她忽然定住了，嘴唇哆嗦著往前挪半步，又猛地把我摟進(jìn)懷里。她的褂子浸透了汗，懷里卻燙得嚇人：“我的兒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姑媽拿什么去見你爹媽……”</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知道，她從王姨家跑到派出所，又從派出所跑到火車站，整整跑了三個時辰。</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她把我和洪江并排按在土炕上，左手攥一個右手攥一個，直到后半夜還在念叨：“可不敢再丟了，可不敢再丟了……”</p><p class="ql-block">許多年后，我在縣城安了家，姑媽卻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去年回去看她，她正坐在屋檐下?lián)穸菇?，渾濁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喲，這不是我家老二嘛，快進(jìn)屋，姑媽給你留了糖餅……”</p><p class="ql-block">洪江哥紅著眼圈說，老太太近幾年誰都不認(rèn)得，唯獨記得“老二”</p><p class="ql-block">——那個灰頭土臉的鄉(xiāng)下小子，曾在她懷里躲過饑荒，躲過烈日，躲過這世間所有的惶惶不安。</p><p class="ql-block">青石板路早已鋪成柏油街，可我知道，在記憶的巷口，總有一扇木門為我敞開著。門里有個嗓門清亮的女人，正踮著腳往晾衣繩上搭藍(lán)條背心，陽光穿過繩頭的銅鈴鐺，在她眼角的皺紋里，搖出一片永不褪色的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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