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年（二）

樂樂

我們?nèi)覐?8年就住在寶雞了，到現(xiàn)在已有十七個年頭。然而，街坊們僅僅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的交情，只有少數(shù)幾家能發(fā)展到互相串門的程度。而在農(nóng)村老家，家家屋寬院敞，院門大開，寬闊平坦的水泥路西通八達(dá)，想去誰家，抬腳即到?？刹徽撃氵M(jìn)了哪家的門，純樸的鄉(xiāng)民都會拽著你端茶倒水遞飯，以招待至親的禮儀招待你。這樣單純親熱的感覺，住在城市單元房里的人們，是鮮少能夠體會的。 農(nóng)村是完全開放的熟人社會，而城市則是半封閉式的陌生人社會。一套單元房，門一關(guān)，就是一個獨立的小天地，吃、喝、拉、撒、睡在里面全部都能解決。人在享受便利的同時，也失去了一部分作為自然人的天性。住在里頭，觸摸到的陽光和微風(fēng)是隔了玻璃濾鏡的；迎面走來的人，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yuǎn)隔天涯。過去人常說的“遠(yuǎn)親不如近鄰”，在當(dāng)下的城市則變成了“近鄰約等于陌生人”。人人都緊閉著家門，也緊閉著心門，總是帶著三分警惕、五分戒備、小心翼翼地審視著靠近自己的每一個人：他是什么人？來干什么？有何企圖？而像在農(nóng)村那樣，人與人之間毫無保留、掏心掏肺的交往，在喧嚷的城市里那可是稀缺之物。 讓我們無比貪戀的，除了農(nóng)村的人情交往，還有在老家過年的那種神圣莊重的儀式感。 鳳閣嶺一帶還保留著很多傳統(tǒng)的年俗，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祭祖。每年臘月二十七、二十八這兩天，爸都要把一沓沓冥幣裹在黃紙里，扎成長方形的牌位樣子的紙包，再在上面用半文言的句式恭敬地寫上要供奉的祖先的名號和敬祝語。等到大年三十傍晚，男人們便用紅色的長方形木盤托著寫好的“牌位”、香燭、燒紙等，去祖墳上虔心恭迎一趟，把幾代祖先鄭重地“請”回家，供于上房的堂桌上，與全家人一起過年。供桌上的牌位兩邊各點著一盞長明燈（如今是插電的），靠里側(cè)放置了八個小碟，里面盛有各色水果、干果、糖果、點心等，靠外側(cè)陳列著燭臺、香爐、酒盅、茶碗、獻(xiàn)飯之類。 過年期間（從三十傍晚到初三下午），男人們早中晚三次先要凈手，給祖先上香、燒紙、叩拜之后，一家人才能開始吃飯。這幾天來家里走動的親戚，一進(jìn)門也是在主人的帶領(lǐng)下，先給這家的先人上香、燒紙、磕頭，隨后還要給家里的長輩們磕頭行禮。完畢后，主客方才落座。雖然主人一再謙讓著說“免了，免了，快請坐吧！”，但這些禮節(jié)在講究的客人那里，仍是必不可少的。大約這些把年俗禮節(jié)當(dāng)作信仰一樣遵守的鄉(xiāng)民們，少做一樣就好似心上缺了一塊吧。他們又怎能忍心讓自己的心頭有所缺失呢？！ 此外，逢年過節(jié)，廚房里剛出鍋的新鮮飯食，如，油餅、餃子、哨子面、各樣肉食等，都要先盛一碗端上供桌敬獻(xiàn)給祖先，之后其他人才能享用。 那幾天先人案前香火不斷，一直要到大年初三下午三點以后，幾家親房相約把祖先的“牌位”送回墳上燒化，再燒一大堆紙錢，放一大串震天響的鞭炮，恭送完祖先，這才算過完了三天年。鳳閣嶺地區(qū)對于供奉祖先這點，家家戶戶都是很講究的，反正比我的老家陽平那邊要重視得多。 然而，這并非某些人誤以為的講迷信，而是一項十分莊嚴(yán)的祭祀文化——祖先崇拜。祖先崇拜是基于對亡故先人的追憶與敬畏而產(chǎn)生的一種祭祀活動，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信仰習(xí)俗之一。我也是漸漸理解了它的內(nèi)涵的。我們或許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但不能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祭祀祖先就是不斷在告訴我們：你從哪里來？你有怎樣的成長歷程？你背負(fù)著怎樣的歷史使命？這樣，人才不會忘本，哪怕走了再遠(yuǎn)的路，也不會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而出發(fā)。 近兩年，每當(dāng)看著爸爸和先生在先人案前恭恭敬敬地上香、燒紙時，我似乎清晰地洞察到了這個家族逝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正在跨越時空，以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進(jìn)行著宏大的精神上的溝通。這樣先人雖已逝去多年，且很多與我素未謀面，但他們卻不斷地用自己的精神力量關(guān)照和影響著兒孫后輩，實現(xiàn)了另一種形式上的永生。 尤其是今年祭祖時，我的兩個女兒也跟在先生身側(cè)像模像樣地下跪、磕頭。目睹這副場景的我，竟不覺看呆了，待回過神時，才發(fā)覺早已淚濕臉龐。因為，透過女兒們虔誠叩頭的那一瞬，我仿佛看到了某種血脈上，甚或超越于血脈的家風(fēng)、傳統(tǒng)，乃至更廣泛的文化意義上的承襲。 我想，這就是我們每年回老家過年的意義之所在——感受農(nóng)村熱氣騰騰的年味，傳承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假若在城市過年，方便自是方便，然而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內(nèi)涵，怕是要淡得多了。我想，在這個文化思潮日益多元化的現(xiàn)代社會，需要有人開拓創(chuàng)新，也需要有人傳承和守舊。 為此，哪怕路途遙遙，哪怕辛苦勞乏，哪怕天氣寒冷，哪怕用水不便，我們?nèi)乙惨几澳莻€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那個祖先為我們留下“耕讀傳家”的寶貴精神財富的地方！因為，與踏足鄉(xiāng)土，人所得到的靈魂放飛和心靈慰藉相比，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 樹高千尺不忘根。無論我們的枝葉伸展得多高多遠(yuǎn)，總有那么一個地方——老家，是這個家族根脈的發(fā)源地，是家族所有成員的心魂得以回歸、休憩，并不斷汲取精神力量的溫煦港灣。 2025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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