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67年的蟬鳴還在記憶里振翅，五歲的我被母親牽著手踏上回鄉的路。麻布書包里裝著半塊硬餅，油紙裹著的咸梅在盛夏的燥熱里洇出酸香。母親說，去奶奶那兒學客家話，吃些苦才曉得米缸不空的滋味。那時的我尚不懂得"生活"二字的重量，只記得梅江的水漫過青石板，奶奶踮著小腳站在曬谷場邊，藍布圍裙兜著剛摘的黃皮果。</p><p class="ql-block"> 一、草色深時</p><p class="ql-block"> 金沙村的山在晨光里像塊揉皺的深綠粗布，蘆枝叢生的坡地是我們的戰場。堂哥總把草帽扣在我頭上，說"細佬哥跟緊點"。蘆葉割破過指尖，血珠滲進草莖里，堂姐便摘片芋葉裹住傷口，用山藤扎成小粽子樣。我們在草叢里鉆成泥猴，看蘆枝在鐮刀下矮下去，露出藏在深處的野草莓，紅得透亮的果子沾著露水，放進嘴里酸甜得讓人瞇眼。最難忘那場雷陣雨。烏云壓得山尖矮了半截，銅錢大的雨點砸在蘆葉上沙沙響。堂哥背著我往山下跑，蘆枝在風里狂舞，像無數舉著綠劍的士兵。奶奶的瓦屋在雨幕里浮成暖黃的燈，她掀開鍋蓋，紅薯粥的甜香混著柴火味撲面而來，鍋里還埋著兩塊烤得焦香的芋頭。</p> <p class="ql-block">二、肩痕深深</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割蘆枝的日子刻在骨縫里。鐮刀比我的手大兩圈，握住木柄時掌心全是汗。蘆枝稈子粗的像小拇指，得踮起腳才能砍斷。日頭從東山移到西坳，我的草垛終于堆得比人高。堂哥幫我捆成兩捆，細竹篾勒進蘆枝里，發出吱吱的輕響。扁擔擱上肩頭的瞬間，劇痛像火舌舔過皮肉。我咬著牙走了幾步，蘆枝捆在身后晃蕩，每一步都扯動肩上的傷口。汗水滲進磨破的皮膚，咸得發疼。奶奶遠遠看見我踉蹌的身影，手里的水瓢"當啷"掉在地上。她沖過來卸下扁擔，掀起我的褂子就掉了眼淚——兩道血痕滲著膿水，沾著幾根草屑，在曬黑的皮膚上格外刺目。"死囝仔，不曉得喊累！"她邊罵邊往我傷口抹山茶油，指尖輕得像拂過一片羽毛。堂哥堂姐縮在門檻邊不敢出聲，奶奶突然轉身抓過他們的耳朵："明日起你們替細佬哥分一半！"月光從瓦縫里漏進來，照見床頭堆著的蘆枝垛，在夜風里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奶奶哼的眠兒歌。</p> <p class="ql-block">三、星火長明</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學會了換肩。左肩疼了就換到右肩，讓扁擔在脖頸間打個轉，草捆便穩穩地跟著腳步晃。奶奶總在村口等著，見我走近就遞來用酸柑葉泡的涼茶，竹勺柄上還纏著她新納的布條。我們把蘆枝堆在柴房，曬干的草稈金黃發亮，碼得比八仙桌還高。</p><p class="ql-block"> 生火是門學問。奶奶教我把碎蘆枝鋪成鳥巢狀，中間擱些松針，火柴擦著的瞬間，藍光"噗"地竄起來，映得她臉上的皺紋都成了暖金色。火苗舔著鍋底，蘆枝在灶膛里噼啪作響，爆出細碎的火星，像撒了一把金麥子。煮豬食的大鐵鍋里翻著泡，蒸紅薯的熱氣頂得鍋蓋直晃，整個廚房都飄著草木灰與糧食混在一起的香。</p><p class="ql-block"> 四、余燼未散</p><p class="ql-block"> 離開金沙村那年，我把最后一捆蘆枝搬進柴房。奶奶往我帆布包里塞了把曬干的蘆葉，說裝在枕頭底下能避蚊蟲。汽車駛過山口時，我從后窗看見她還站在曬谷場上，身影小得像棵老樟樹，白發在風里飄成一根細細的線。</p><p class="ql-block"> 如今在城市的高樓里，再難見到蘆枝的影子。偶爾在公園看見類似的野草，總忍不住蹲下身摸摸葉片，卻再聞不到那股帶著土腥氣的草木香。深夜寫作時，案頭的香薰總選雪松與檀木的混香，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或許是灶膛里躍動的星火，是奶奶往我傷口吹氣時的暖，是年少時咬著牙擔起草捆的那股子倔勁。</p><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回金沙村。老屋的磚墻爬滿了野薔薇，柴房的門虛掩著，推開時驚飛幾只麻雀。墻角還堆著半捆陳年的蘆枝，稈子早已褪成枯白色，輕輕一折就斷成兩截。指尖摩挲著粗糙的草莖，突然聽見遠處傳來孩童的笑鬧聲，恍惚間看見幾個小身影在草坡上奔跑，其中一個戴著寬邊草帽，褲腿上沾著草籽，正舉著鐮刀，向著金色的夕陽，走向永不褪色的夏天。</p><p class="ql-block"> 蘆枝火早已熄滅，但那些被火光映暖的日子，永遠在記憶的灶膛里，微微地，亮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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