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臼拧空l共我，醉明月|辛棄疾

可言

一 江南的雨，又灑進臨安，迷失了整個臨安城，涼颼颼，冷清清。 此時，距離臨安數(shù)百里之外的江西鉛山，迎來了一位名叫謝枋得的詩人，他正冒雨前往去拜謁一座英雄墓。 那天，天色已晚，他就住在這位英雄墓旁的寺廟里，準備第二天一早再前往拜祭。 可是，他剛住下不久，就聽到有痛苦的聲音大呼于堂上，很像是在替這位英雄鳴不平，從黃昏一到三更，呼聲不斷。 謝枋得于是連夜點上蠟燭，伴著青燈古佛為他寫下一篇祭文，打算清早去祭奠他。傳奇的是，祭文剛成，這呼聲就停止了。 此時，是南宋咸淳年間，上距這位英雄謝世，已經(jīng)過去六十多年了。 謝枋得拜祭的這位英雄，就是辛棄疾。 二 一提及辛棄疾，我總是不禁眼眶一熱。 他，英雄氣概撲人眉宇，卻鮮有用武之地；他，目光堅定念念不忘，卻心事重重空老林泉；他，金戈鐵馬躊躇滿志，卻都化作了慷慨悲歌…… 于是，他挑燈看劍，他夢回連營，他白發(fā)橫生，他的理想與命運，仿佛有緣無分，總是擦肩而過。 當初，祖父辛贊為他起名為棄疾，除了希望他幼時平安，更是為了追慕一位大英雄——霍去病——這是英雄的名字。 他也有英雄之軀。當初，義端和尚偷了起義軍大印準備另投金國，被馬不停蹄的辛棄疾半路截住時，他嚇得面如死灰，惶恐道：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宋史·辛棄疾傳》） 青兕，乃是青色的犀牛，看得出來，在他眼中，辛棄疾的確壯如牛犢。但盡管他苦苦哀求，辛棄疾還是虎軀一震，手起刀落，結(jié)果了這個首鼠兩端的叛徒義端。 而據(jù)他的朋友陳亮形容，辛棄疾的相貌是：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辛稼軒畫贊》）。 ——目光如炬，壯如牛犢，確屬英武不凡！ 三 辛棄疾更有英雄之材。 當弱冠之時，尚在山東義軍的他，只身率五十余人，就勇闖金兵五萬人大營，活捉叛徒張安國。然后，束馬銜枚，晝夜不食，南下歸宋，“壯士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出入千軍萬馬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生擒叛徒，并全身而退，其膽其識，可謂冠絕三軍。 當南下歸宋后，他作《九議》和《應(yīng)問》三篇、《美芹十論》獻上，對宋、金雙方逆順的道理，消長的形勢，用兵的長短，地理的要害，都做了周密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大平戎策里，含有他極為細致的情報工作。 當他在湖南籌備建飛虎軍時，正值秋雨連綿，造瓦不易，營柵尚需瓦片二十萬。他命廂官從官舍、祠廟取一部分，又從每戶居民家取瓦兩片，不到兩天便已湊齊。自此，飛虎軍成，雄鎮(zhèn)一方。 并且，當湖南茶商被逼造反時，他招募敢死隊以及向?qū)?，騷擾卻并不出擊，時虛時實，來個敵疲我擾，最終他們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辛棄疾趁機派人招降，于是，僅僅三個月時間，就徹底瓦解了這支在湖北、湖南、江西、廣東都引起過很大騷動的茶商軍起義。 ——其軍事才能，可謂兵家妙手。 當他任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時，江右發(fā)生嚴重饑荒，他負責賑災(zāi)事宜。剛到災(zāi)區(qū)，他就在交通要道張榜宣布：閉糴者配，強糴者斬（不賣糧者發(fā)配，強買糧者斬首）！僅僅八字，就立刻平息了商人們囤積居奇的做法與想法，其殺伐果決再露鋒芒。 此外，他又命將官府中的官錢免費貸給有才干者，并讓他們負責買糧運糧，限月底運到城下賣出，有此等好事，吏民們于是歡欣雀躍放開手腳，然后運糧船接踵而至，糧價隨之降低，百姓賴以接濟。 ——其政治經(jīng)濟才能，可謂大匠運斤。 四 然而，他的英雄之材，卻因他是“歸正人”的身份，老是被人以“貪酷”之名彈劾污蔑，而始終不得展其英雄之志： 他南歸十八年，卻調(diào)動十六次之多，之后，更是被閑置了二十多年，直至他六十四歲時才再次起用。 但其時，宰相韓侂胄只是欲借辛棄疾之名望故作姿態(tài)，而并非真正要重用于他，所以此次“開禧北伐”，最終草草收場，贏得倉皇北顧。 壯士，悲歌未徹。也許，一個太熱的人，往往更易遭受冷遇，這仿佛是大多數(shù)英雄的宿命。 但，暮云收盡，熱忱難拋，辛棄疾雖常遭冷遇，心頭的熱血卻從未冷卻。 他說道：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也恰是如此，他不可避免地有了英雄之悲。 五 悲者，背也。 辛棄疾，和岳飛一樣，都欲劍指三秦恢復(fù)中原，這樣的家國之重，背負著始終放不下，不是那些茍安于一隅的醉生夢死者能理解的。他們或許覺得這“背”太不明智了，及時行樂難道不好嗎？ 然而，“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中宵垂淚痕”，淪陷區(qū)的百姓們，日日翹首以盼，心里只裝得下一己私欲的他們，又怎能識得“有心雄泰華，無意巧玲瓏”的英雄的”愁滋味”？！ 所以，他曾經(jīng)的“萬字平戎策”，只能換得“東家種樹書“，而曾經(jīng)的“氣吞萬里如虎”，也只能“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了。 古往今來，英雄們之所以悲，實是因為他們背負有太多的家國，太多的責任，那些置身事外者，固然無事一身輕，像“智叟”一樣說上幾句風(fēng)涼話，但人生的重量，是在于肩上擔負的重量。 他們，身既許國，就是已許汗青，歷史不會辜負他們。 六 悲，也是杯。 王陽明曾說，持志如心痛，辛棄疾因此英雄之志，他心痛了一生。他夙興夜寐，直至臨終，仍大呼：殺賊，殺賊，殺賊！（《鉛山縣志》） 那，何以解憂呢？曹操說過，唯有杜康。 于是，他醉，他大醉，他不省人事的醉。 于是他寫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于是他寫道：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于是他寫道：誰共我，醉明月？ 令人安慰的是，還是有人陪他一醉的，陪他的人，主要有陳亮。 陳亮，亦是當世之豪杰，與辛棄疾傾蓋如故，惺惺相惜。 1187年，陳亮到江西鉛山看望辛棄疾，辛棄疾為他寫下那首著名的詞《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那晚，二人把酒言歡，也把酒言悲。 可，酒未盡，燈先滅。辛棄疾燃起燈，挑好芯，拔劍出鞘，借輝滿劍，卻四顧茫然。 雙眸映照在寒劍上，劍身震顫，震顫了手，也震顫了舉酒欲飲的知己。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fā)生！”他不禁起身，舞動劍花，吟誦道。 我亦憐君中宵舞。 劍不平則鳴，可此夜中宵，他們縱然是“倚天萬里須長劍”的長劍，卻也只能“醉里挑燈看劍”。 此時，一滴淚，漱然滑落劍端，淡淡地消隱，隨劍身滴落。 孤燈，殘酒，知己，寒劍。無聲，穿透亙古的無聲。 李煜的《烏夜啼》里說：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是的，當一個人于現(xiàn)實中可憐無補費精神時，除了一醉，還能何為？ 然而醉鄉(xiāng)，就像是蝸牛的殼，可以暫時躲避進去，可那是多么脆弱的東西啊，一旦有人一腳踩下…… 對了，還有溫柔鄉(xiāng)。于是他也曾寫下：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紅巾翠袖是溫柔，可哪里去尋找這樣的紅顏知己，來擦干我們這位英雄滾燙的淚花？ 龔自珍曾言：試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己亥雜詩·其二百七十六》）讀此詞，令人欲拔劍起舞又令人肝腸寸斷，如聞垓下之歌，當英雄氣概化為兒女情長，誰能不為之一涕泣？?七 英雄之悲，終亦成碑。 雖然，他無法在戰(zhàn)場實現(xiàn)他當將軍的夢想，但有道是，憤怒出詩人，在詞中，他當上了將軍，而且是飛將軍，清人陳世焜這樣論道： “詞至稼軒，縱橫博大，痛快淋漓，風(fēng)雨紛飛，魚龍百變，真詞壇飛將軍也?！保ā?lt;/b>《云韶集》》） 詞中，他揮筆如鞭，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如領(lǐng)千軍萬馬，或排兵布陣，或沖鋒陷陣，其剛大之氣，讓人似聞金戈鐵馬之聲。 詞中，他以詞度曲，自憐幽獨，也英雄自許，長歌當哭，一生風(fēng)雪，都作了紙上干戈，其忠義之心，千載之下，猶見肺腑。 詞中，他以文入詞，運斤成風(fēng)，彈指作龍吟，其聲調(diào)與境界，慷慨如戰(zhàn)歌，悲壯如戰(zhàn)場，其筆力之雄，傲視群倫，冠絕古今。 難怪劉克莊這樣評價辛詞： “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蒼生以來所無?！薄缎良谲幖颉?lt;/b> 盡管酒圣詩豪不是辛棄疾所追求的，但不可否認也不可剝奪的是，在詞中，他已是永遠的將軍，共青山嫵媚而不老。 人生一世，來去一遭，身顯名揚，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已足以快慰平生，無須苦雨凄風(fēng)，而辛棄疾，縱然以棄疾生，以稼軒老，但“詞壇飛將”這樣的稱號，即使不能完全撫平這位英雄的遺憾，但至少也會帶給他來一絲安慰和感懷吧。 同樣令他感懷的，或許還有我們開頭提到的謝枋得，他最后起兵抗元，兵敗拒降，絕食而死。以英雄之氣呼應(yīng)英雄之氣，此誠可謂是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若死而有靈，我想，這二位英雄在九泉之下，定然也會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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