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夢

鳳凰涅槃

我總做同一個夢。夢里有間書房，大小剛好容得下我和思緒。四壁皆書，從地板摞到天花板，連窗戶都被遮去一半，僅留條縫隙，斜斜漏進陽光。這縷光，總讓我想起黑龍江老家的冬日，稀薄卻珍貴的溫暖。 我生在黑龍江的小村莊，那里的冬天漫長得心慌。茫茫雪原如鋪開的稿紙，等著人書寫。小時候家里窮，書少得可憐，一本《水滸傳》被我翻得起了毛邊，書頁間滿是鉛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批注。那時就盼著，能有間自己的書房，不用和人搶那唯一的煤油燈。 十六歲那年，我在儲物間用木板和磚頭搭了個簡易書架。那不過是個十幾平米的小屋，夏天悶熱，冬天寒刺骨，卻是我的天堂。小小書屋，書香暈染，滋養我的靈魂。我把零花錢都用來買書，小心翼翼地碼在搖晃的書架上，寄托著我對美好未來的追求和向往。記得春天，窗外楊樹新葉沙沙響，我坐在小板凳上，捧著《林海雪原》一讀就是一整天；夏天，蟈蟈兒的長吟與翻書聲混在一起，汗水滴在紙上暈開墨跡；秋天最舒服，陽光照進小窗，灰塵在光柱里起舞。唯獨冬天難熬，手指凍僵，墨水結冰，翻書都困難。 成家后，遷居大連海島，海風帶著潮氣，書容易發霉。忙著在魚市碼頭奔波做生意，可買書的習慣沒改。每次進城，總要背回一摞新書。但住處狹小，書只能塞在床底下，用塑料布仔細包好防潮。那時常夢見老家的儲物間，夢見陽光灑在發黃的書頁上。 直到在大連市區買了大房子，我才真正有了書房。搬進去那天，我像孩子般在空房間打轉，盤算著怎么安置書架。現在的書房不大，卻足夠了。兩面墻定做的實木書架，剩下空間剛好放下書桌和椅子。窗外是城市燈火，而我守著一室書香。 夢里的書房和現實漸漸重合。深夜伏案讀書，抬頭望見滿架的書，常常恍惚，分不清夢與醒。書脊上的燙金字在臺燈下閃閃發亮，像黑夜里的螢火蟲，又像老家夏夜的星星。 書房里最珍貴的，是從黑龍江帶來的舊書。那本《水滸傳》書頁發脆，我都不敢多翻；《唐詩三百首》扉頁上，留著一位同學歪歪扭扭的簽名，是他畢業時贈給我的一本書。這些書像老友，陪我從北到南，從鄉村走到城市。 夢里的書房沒有門，每次入夢，我就已置身其中。深褐色的老木書架，摸得到木紋起伏，有些地方被磨得發亮，像極了老家儲物間的木板。 夢里時間靜止。隨手抽出本書，可能是熟悉的《紅樓夢》，也可能是沒見過的古籍。泛黃的書頁卷著邊，散發著霉味與墨香。奇怪的是，那些陌生文字我竟都能讀懂，仿佛為我而寫。書頁間偶爾夾著干枯楓葉、老照片，甚至一縷紅頭繩系著的頭發，帶著記憶的溫度，勾起那些遠去的人和事。 書房里有張寬大的書桌，堆滿稿紙、鋼筆和墨水。老式鋼筆筆尖磨損，卻依舊流暢。我常在夢里寫作，醒來卻記不得寫了什么。寫累了，就靠在窗邊的舊藤椅上打盹，聽書頁在微風中輕響，像極了小時候躺在炕上，聽母親翻動日歷本的聲音。 這書房還會隨心情變化。憂郁時，書架顯得壓抑，書本沉重；開心時，陽光透過書縫灑下光斑，灰塵都閃著金光。有次夢里哭了，淚水滴在詩集上，書竟自動翻到安慰我的一頁，寫的正是記憶中的黑龍江。 這個夢做了幾十年，從少年到中年。現實中的書房換了又換，夢里的卻始終不變。它像位老友，靜靜等著重逢。有時我想，或許這書房才是真實，現實反而是夢。 如今，我總在睡前期待這個夢。閉上眼，就能聞到熟悉的書香，摸到書脊的質感。在當下電子閱讀的時代，我的夢固執地守著最原始的閱讀滋味。也許有一天，等我老得走不動了，這書房會為我開門，讓我永遠留在書的世界里。 這就是我的書房夢。它不華麗，不寬敞，卻裝得下所有想象與思念。在夢里，我不是讀者，也不是作者，只是與書相伴的靈魂。這個靈魂從黑龍江雪原走來，帶著對知識的渴望，在大連的海風中，終于尋到了歸宿。而那已化為現實的夢中書房，會一直陪著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頁。 （文/鳳凰涅槃圖/鳳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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