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浴火重生

梅飛色武

美篇昵稱：梅飛色武美篇號：7487745 嘎哇寨 歷史是一條長河，奔騰向前。每個人都是一朵浪花，獨一無二。<h1>     1972年我分配到求吉鄉小學教書。嘎哇寨是求吉鄉最原始貧窮的藏寨：全寨86戶480人，土墻木杉板窩棚建在山坡坡上，一個緊挨著一個。寨子中間的泥濘砂石小路，永遠堆積著牛屎馬糞。綠頭大蒼蠅和牛蚊子狂飛亂舞。光著屁股的小娃娃被皮繩子拴住小光腳，固定在拴馬樁上，在地上轉著圈子摸爬滖打，糌粑糊糊、屎尿裹著稀泥巴，糊滿全身。看到他們轉動的眼睛和白嫩牙齒，才知道那是活生生的嬰兒。</h1>澤旺和安克是求吉鄉小學的學生，我教他們打籃球和跳現代舞，再加上安多藏族傳統的轉圈、扭腰、甩袖踢踏等，匯演時獨占巴西區榜首。澤旺小學畢業，就和青梅竹馬的安克結婚了。初中畢業后因為家庭成份不好不能上高中，只能回到嘎哇寨。澤旺二十歲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安克也當上了基干民兵。澤旺喜歡跳舞，安克喜歡打籃球，都有自己的追求。二十五歲時才生了央金。改革開放的春風讓他倆嘗到了甜頭，鄧小平給了他倆口子嶄新的機遇。 <h5>戴崇武水彩《紅軍紀念碑》54*39cm</h5> 澤旺讀了很多書，思維敏捷口才很好，是求吉鄉出了名的秀才。鄉親們推選他當了村長，澤旺帶著眾鄉親搞副業，種藥材、養豬種菜。求吉鄉海拔低，氣候溫和適宜種植。嘎哇寨很快成了若爾蓋縣的蔬菜基地。澤旺年輕氣盛，正值三十而立的好年華，他向往外面的世界。從蘭州到成都再到北京、上海、廣州，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求吉。澤旺第三次被鄉親們推上了村長位置，村里人看中了他的學識和能力。嘎哇寨因為電線老化短路，引起一場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火，一瞬間化為灰燼。幾百個村民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沒搶出一粒青稞、一床被褥。澤旺和幾個村干部，背著抱著年老力衰的老人們，躲到鄉政府，逃到公路邊。父老鄉親們捶胸頓腳，痛哭哀號。澤旺跪在燒焦的故土上，仰天悲號：“老天爺啊，你怎么忍心讓火摧毀了我們的一切，幾百年來，我們嘎哇人再窮再苦，都沒有少給你上供點燈，日日夜夜的轉經念佛，求你賜福，求你超度。” <h5>我當求吉小學的籃球隊教練</h5> 澤旺向天發問：為什么偏偏是我？第三任村長才上任三個月，大火就燒毀了祖祖輩輩生我養我的嘎哇寨。我扛不住了啊！澤旺痛哭流涕，一頭栽倒在燒焦的故土里。 安克拉著央金，跪在澤旺身旁。突然間，她看到澤旺怒目圓睜，牙齒咬得咯嘣響，他使勁推開眾人，翻身跪倒在地上仰天長嘯：“我，澤旺仁真，向列祖列宗發誓，今天，嘎哇寨毀在我的手里。明天，我將用我一生的精力，重建一個嶄新的嘎哇寨還給父老鄉親，我發誓！”他咬破手指，向天空灑下鮮紅的熱血。火災發生在白天，沒有造成重大的人員傷亡。縣民政局動員全縣軍民支援災區，邊區小縣援災的能力太有限了，緊急救援物資解決不了五百多人的吃飯睡覺問題。求吉鄉政府躺滿了受災的藏民，小學的教室，衛生所的病房，凡是能擋住風寒的旮旯角角，都躺滿了衣不敝體的村民。澤旺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滿臉胡子拉渣，眼睛紅的布滿了血絲。 <h5>戴崇武水彩《嘎哇寨》54*39cm</h5> 安克帶著女兒投奔到潘州的親戚家，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焦味和轟轟的唸經聲，老人們匍匐在地，磕破了頭，不斷乞求活佛保佑。立冬后的求吉鄉氣溫陡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衣不敝體的鄉親們凍得渾身顫抖。澤旺焦頭爛額，他在清點分配著各地援助的救急物品，心里盤算著：每個人每頓少吃點救濟糧還可以對付一些日子，但是破爛單薄的秋衣怎么都抗不過滴水成冰的冬天。一個小小的一村之長，那怕縱有三頭六臂也難解迫在眉捷的難題。澤旺決定四處上訪八方游說，他想憑自己能說善辯的口才，一定能感動上蒼，化解嘎哇寨的危機。他相信共產黨，也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澤旺膽大越級直接向副省長匯報，一百頂嶄新的帳篷和冬衣冬被，為嘎哇寨解決了燃眉之急。澤旺帶領村干部和全村的壯勞力，夯土墻、壘石頭加固帳篷，除了帳篷頂上的鐵皮煙筒伸向空中，帳蓬被避風、保暖、防火的石頭泥土圍成了土碉堡。 村民要在土碉堡里呆多久，三年還是五年？誰也不知道。 韓梅水彩《春天》54*39cm 澤旺給全寨子的鄉親下了死命令：政府援助的鐵皮爐子，必須人在生火，人走滅火。八十多戶鄉親的吃喝拉撒睡，讓澤旺一刻都停不下來。要重建嘎哇寨少則幾年，多則十多年。生產自救，任重道遠。澤旺在鄉政府的辦公室找了一張桌子，又辦公又睡覺。他三番五次到成都，繼續向省政府求援。他到蘭州的石化煉油廠等央企，加大對嘎哇寨重建的基建材料支援。省政府先后又批撥了幾千立方米木材，幫助嘎哇寨重建。澤旺牢記退耕還林的國策，一心要保住求吉的青山綠水，要全寨鄉親砍掉一顆樹，必須立刻種上縣林業局增補的一顆樹苗。他說不能讓求吉的金山銀山，毀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里。一年不到澤旺頭發花白了，抬頭紋橫七豎八，眼角上的魚尾紋在搖擺，臉色不再是紅潤白晰。他牢記二十年前老師的教導：“知識就是力量。”他買來了建筑工程學、地質學等專業書籍，挑燈夜讀，研究求吉鄉的地質構成，尋找能經受地震水患火災的地層。他要保證他在世的幾十年，不再因為他的無知，給嘎哇寨的父老鄉親們帶來滅頂的天災人禍。他只想將功贖罪，救贖自己在任時的罪過。 <h5>戴崇武水彩《求吉鄉》54*39cm</h5> 冬去春來，嘎哇寨迎來火災過后的第一個春天。澤旺領著村干部，在嘎哇寨漆黑的焦土上留連往返。澤旺在自家的宅基地里蹲下來，摸著燒成炭灰的門柱子輕聲嘆息：“可惜了！幾百年前的老杉樹。”黑紅色的焦土里，有星星點點的翠綠小草在晨風里跳躍。澤旺眼睛一亮，大聲喊道：“真的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這些就是我們嘎哇寨的希望。”村干部們都聽不懂澤旺用漢話說出來的詩句，澤旺也不想用藏話來給他們解譯。他知道一輩子老實巴交的同齡人，沒有幾個能在小學讀書時，遇到多才多藝的好老師。澤旺巡視了一遍老寨子的斷墻殘垣，心里巳經有了嘎哇寨重建的藍圖了。他先用手畫了一張嘎哇寨地形的鉛筆草圖，沿襲老祖宗依山而建、高屋建瓴的傳統，改變一些不科學的迷信和八卦陋習。他在四開紙上畫了一個南北走向的十字坐標，以圓心點向四面八方畫了八條交叉線，那就是將來嘎哇寨的中軸線，通向所有街坊鄰居的大門，可以騎摩托車和開小轎車的道路。 <h5>戴崇武宣紙水彩《登給嘎山》70*70cm</h5> 他為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和神來之筆感動：我重建的嘎哇寨必須是寬大、通衢敞亮的新藏寨居民樓。安克看著丈夫明亮的眼睛：“我相信我的男人，我男人想干的事情一定能成功。”澤旺召集寨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實地考查。澤旺知道，要說服一輩子生活在山旮旯里的沒有文化的老前輩們，會有很大的障礙和阻力。但他十分清醒：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讓爺爺奶奶們明白，我澤旺要給他們新修的房屋，一定會讓他們晚年幸福。 澤旺請安克通知讀過中學的老同學們來鄉政府聚會，他講解了將來嘎哇寨的嶄新規劃，請同學們回去，做好家人、親戚朋友們的思想工作。同學們有人開始懷疑：因循守舊的老人們，除了每天轉經念經，供奉心中的活佛，未必能相信他們的下一代有新思想的領頭人。澤旺召開第一次全體村民大會，他說村干部們一定會顧及到大多數村民的利益，尊重他們的選擇。同時村民必須無條件執行村委作出的重建規定。 <h5>戴崇武水彩《春天》54*39cm</h5> 他剛公布他的規劃方案，沒想到第一個反對的竟是他的叔爺，他就要在老地基上修他的土墻杉板窩棚，他不斷高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一時間，會場混亂了說什么的都有。也難怪，他們祖祖輩輩窩在像地堡一樣土墻圍子里，雖然能看到求吉寺高大輝煌的紅墻黃瓦寺院，可是人人都覺得那是神住的地方，是紅衣喇嘛們的圣地。貧苦的藏族人，只能朝拜。一句話，老人們沒有親眼見過的事物，都是不可信的。一瞬間澤旺泄氣了，他沒想到三年沒黑沒夜的辛苦勞累，竟讓老人們懷疑他說的是不可能實現的假話。會上有人開始勸澤旺：“這三年你也夠勞累了，人老成這樣了該休息休息了啊。”安克牽著女兒走到丈夫面前悄聲說：“你該休息一下了，不為你，也為我們娘倆。”澤旺太失落了，要不是在他任上，發生火災，毀了整個嘎哇寨村民的生活，他才不會有贖罪感，也不會立誓要重建新寨子的信念和決心。如今，災后重建的條件都具備了，正準備大干快上的關鍵時刻，反而讓沒有文化的鄉親父老綁住了手腳。 <h5>求吉寺</h5> 求吉鄉政府根據民意選舉，一半多的人同意澤旺退位休息。寨子里沒有可信賴的人，澤旺只能推出自己的小舅子，完善剛剛起步的重建工作。知道寨子里有好吃懶做的敗類，趁著人心松懈的時候，會偷盜寶貴的國有林資產，填滿自己貪婪的胃口。小舅子當了村長，澤旺反復忠告他：“你給我聽好了，再窮再苦絕不能動用巳經分配到戶的原生木材，那可是立房基拉房架的棟梁之材。任何挪用、亂用甚至倒賣，都是斷了人民重新生活的生路！”性格和安克一樣內向的弟弟，雖然在若爾蓋縣讀完了高中，長的高大威猛，但是無論文化、知識、口才、社交、體能，都遠不及姐夫哥的魄力。澤旺不遺余力輔助小舅子，可心不在焉的年輕人，那有心思與守舊落后的老人們糾纏。勉勉強強當了兩年多的村長。八百多天的反反復復，嘎哇寨人終于知道，嘎哇寨的未來，離開了澤旺這種有文化、有知識、有大愛的共產黨員，想重建家園完全就是一場夢。 <h5>求吉鄉嘎哇寨寨門</h5> 活佛帶著第四次當選上村長的澤旺，在求吉寺的大殿、經堂和住宅參觀，一一講解藏式碉堡樓的內裝修要領。快進入21世紀了，藏族人應該過上人的日子了！活佛強調，在青藏高原上重建藏寨，有條件的村民一定要將室內空間做成卵形，屋內除了承重支撐的大梁和柱子必須與地枕和圈梁銜接，其它的木結構都是可以拆卸移動的。這樣的裝修，外方內圓。室內會擁有更大的空間。冬暖夏涼的住宿環境是鋼需。澤旺由衷贊嘆：活佛太有水平了，他心里明白，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只要壯心不巳，希望就會在前方。澤旺設計的八十多戶新建藏式樓，總平方面積達兩萬五千多平方米。嘎哇寨傾家蕩產，都拿不出這么多資金，更別說后期的裝修了。若爾蓋縣政府的重建指示只有十三個字：“自力更生，就地取材，重建嘎哇寨。”澤旺只能再次請教求吉寺活佛。活佛領著他圍著嘎哇寨轉了一圈，邊走邊讓澤旺拿著卷尺丈量地段的長、寬、高。 <h5>嘎哇寨新居</h5> 活佛語重心長：“幾年前的嘎哇寨大火災，緊挨著嘎哇寨的求吉寺為什么毫發無損？一、當天的風勢是西北風，求吉寺處于正西邊高山的頂端，是上風口。是運氣讓求吉寺躲過了一劫。二、求吉寺一米五厚的外墻，全部是泥土和石頭夯實壘成，沒有一片易燃的木材。房頂全部是琉璃瓦，梁和柱全部是經特殊處理過的楠木和大冷杉。三、修筑防火的大水池，沙袋囤集在寺院周圍。四、幾百個喇嘛和尚，平時訓練有術，防災意識高于普通老百姓。一旦發生意外，他們都會用生命捍衛他們心中的佛地，嚴防死守。”澤旺心里明白只能自救，省州政府調撥的救援資金，是感謝整個巴西區老一輩藏族人民當年對紅軍北上抗日勝利的無私支援和犧牲。澤旺領著一群村干部和打基礎的村民，到求吉寺實地勘察，研究寺院地基，墻體的土建材料。他記得活佛的話：“拉薩的布達拉宮是傲據在3700米紅山上的明珠，傳世一千多年了。它的建筑材料有很多世人不知的秘密，你想辦法請教西藏的有關部門，資詢有關布達拉宮土建的歷史資料，能對你重建嘎哇寨提供寶貴的經驗。 <h5>藏寨經堂</h5> 還有，你想辦法找到藏區寺院修建維修的老工匠，請他們出山當你的高參，會讓你事半功倍。”善行，必有貴人相助。澤旺依計而行，他不僅得到了寶貴的歷史資料，也請到了散落在各地的老工匠。1995年藏歷新年剛過，嘎哇寨火熱的重建工程拉開了序幕。成群集隊的“打阿嘎（藏區特有的黏性極強的土建材料）隊伍云集在各個工地上，村民們搬來無數的方形石塊，大自然饋贈的堅不可摧的沉積巖，層層堆疊筑牢地壟，夯上一層層一米見方的阿嘎，阿嘎中還夾雜著不少的花崗巖碎石和渾圓的鵝卵石。一段土墻上，十幾個人排成一行，手腳并用，雙手舉起特制的木捶砸向墻面，雙腳有節奏輪換踏實墻體。成百上千人整齊而有節奏的打阿嘎場面，壯觀熱烈。藏族男女老少，身著節日盛裝，一邊揮汗如雨的勞作，一邊笑靨如花的唱著歡快的山歌、手舞足蹈，幸福滿足。村民們砍來成梱的觀音柳（名怪柳，它長在山泉和小河邊，耐高溫嚴寒，耐干耐濕抗腐）。把怪柳墊筑在墻基里，可以減輕局部墻體的承重。 <h5>澤旺、安克和孫女</h5> 最后用朱砂色將怪柳和阿嘎凃成紅色的外墻，在藍天白云下吉祥如意。 澤旺眼看著一幢幢一戶一院、雕梁畫棟、屋內富麗堂皇，門窗圖案色彩繽紛的房屋，淚流滿面：我們成功了，我們用雙手建成了我們的天堂。自助者天助。天公不負有心人，天生我才必有用！六年后澤旺讓嘎哇寨鳳凰涅槃，一躍成為四川省第一個農村花園式住宅的榜樣。是阿壩州精品旅游村寨。2017年11月，中央文明委決定授予嘎哇村第五屆全國文明村鎮稱號。<h1>2022年，嘎哇村評為四川省鄉村振興示范村。</h1>澤旺退休了，終于能舞動長袖跳自己一輩子都喜歡的歌莊了。他一邊跳一邊深情演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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